大地开始震颤，在莫尼涅说完这一句，她已将那炽热涌动的灵性，灌注进她手握的圣剑，而那灵性再从剑刃迸发，注入大地——
下一刻，一股沛然滂湃的力量，便将芬莱克从大地之中上托，将他拔出了那深裂，再将他摔在了地上。
芬莱克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但他只是有些茫然地坐了会，便颤巍巍地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向外走去。
芙兰雅、莫尼涅，罗修、多诺万主教，就这样在芬莱克的身后，无言地跟随着他、注视着他。
而在芬莱克的眼中。
他看见一片片即使已清理过、但仍破败狼藉的废墟；看见那明显的、因亵渎的战斗而被破坏、熔毁的痕迹；
看见不远处那一排又一排，已盖上裹圣布的殉难的圣职者们；看见仍活着、但只是活着的伤重的圣职者们躺在地上，发出撕心裂肺的痛苦哀嚎……
“……”
“这些都是……我做的？”
芬莱克的脸上，那份茫然的表情逐渐凝滞，逐渐地转化为痛苦。
当他注视着所见这些一切的时候，他的瞳孔震颤着，他似乎下意识地想要逃避看见这些，但总是无法闭眼、无法转过头去，他心底仍存在的某种东西，正逼着他直视这些。
他似乎终于、逐渐地，从脑海中想起了什么。
“这些都是……我做的……”
芬莱克呢喃着，他脸上的痛苦愈发浓烈，接近崩溃，终于，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是我做的……”
“……”
……
第693章 活天使
在芬莱克的身后，罗修仍注视着他。
从芬莱克的身上，罗修感受着他的灵性，感到其中所深深散发的悲怆——他应该全部、全部都回想起来了。
“是我做的……全部，都是我做的……”
芬莱克跪在地上，面露痛苦，口中不断呢喃着。
他的双手死死地抱住了自己的头，指尖甚至嵌进了肉里，刺出了血来——但他却仿佛并没有任何感觉似的，只是重复地呢喃着，呢喃着“是我做的”这一句话。
罗修、芙兰雅，莫尼涅、与多诺万主教，都在芬莱克身后看着他。
没有人开口，只是沉默。直到芬莱克那近乎悲鸣般的呢喃终于停下了，他重新颤巍巍站了起来，转过了身——
“我……想起来了。”
芬莱克的声音，颤抖而断续地说道：
“我受……阿克庇勒斯的蒙蔽与蛊惑，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是沉沦的、模糊的……而在昨天，夜里，阿克庇勒斯彻底操控了我，让我做下……这些。”
“而今，我已回想起所有。从我离开圣庭，到此刻……由我之手所做下的所有，我都已回想起来了。”
“我承认我所犯的罪，也……接受圣庭，将给予我的任何审判。这是我应付的代价，应偿赎的罪果。”
“……”
芬莱克声音苍老而低微地说着，接着，他看向了芙兰雅，那双眼瞳中透着沧桑与落寞，嗫嚅了片刻，向芙兰雅问道：
“……圣女殿下，请您告诉我，回到圣庭后，我会……得到怎样的审判？”
“……”
“确认你触犯的所有罪行后，圣枢主教团将见证，你将被恒久封印于圣庭之底，圣狱之中。”
芙兰雅的表情也变得落寞，她注视着芬莱克的眼睛，声音轻而清晰地说道：
“封印于天谴之柱下，再不能见到太阳。”
“……”
“这样啊……”
芬莱克点点头。
“不会杀死我，而只是封印我……您还是一如既往的仁慈，善良啊，圣女殿下……”
“只是……这代价对我来说，太过于轻了。”
“……”
他说着，脸上的表情已变得挣扎，他似乎在脑海中剧烈地抗争着什么。
直到他脸上逐渐浮上决意，他的眼中也浮现逐渐燃起的金芒，他开始调动自身最后残存的一点微末灵性，那灵性汇聚于他右手中，而后——
噗！！
他将右手，快速而沉重地插入了自己的左边胸膛！
“……！”
芬莱克忽然的动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顷刻间，罗修、莫尼涅的灵性，便已同时发散、将芬莱克锁定，如果芬莱克做出任何新的、反抗的动作，罗修与莫尼涅，都会毫不犹豫地阻止他。
但芬莱克只是将右手、捅入自己的左边胸膛，他脸上浮现狰狞的、痛苦的表情，而鲜血亦从他捅入左边胸膛的伤口中汩汩涌出，浸入大地。
他的右手、已在那模糊的血肉中抓住了什么，而后，他猛地一拽，一颗泵跳的金色心脏、被他拽了出来——
“这是……我的心脏。”
将那颗金色的心脏捧在手心，芬莱克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他有些支撑不住半跪在地上，但右手仍捧着那颗心脏，将它奉上芙兰雅的面前——
“您……请您收下它。”
芬莱克声音虚弱地说道：
“这是我对自己的……审判，是我的赎罪。”
“我愿以我的一切作偿赎，我将成为……活天使。”
……
——芬莱克想要成为“活天使”！
罗修听着芬莱克、说出这些时，他瞳孔微缩。
他知道“活天使”是什么。
那是有别于真正的“天使”——纯粹由圣者本身，将自己的一切都真正奉献给【光辉】，献予大日须臾，在大日须臾的“重塑”之中，由肉身所升华成为的“天使”。
因他们仍具有人类的血肉与形躯，因而被称作“活天使”。只是，他们不再有身为人类时的意识，只有侍奉、追随【光辉】的唯一信仰——
某种意义上，他们是自愿成为的躯壳与容器，成为永远忠诚于【光辉】的从仆。
他们将以此，成为拥有天使神性与神圣不死、并保留他们身为“圣者”时期的力量的活天使。
只是这一“升华”的仪式，只存在于千万年前的“神代”时期。
而如此仪式的用途，并不在于批量升华“活天使”，以供大日须臾驱使。
而在于让伤重濒死、或生命垂危的圣者们，能够通过这一方式蒙受大日的恩选，从而继续奉身于【光辉】，继续行走在【光辉】命途的道路之上。
这是他们有别于“死亡”，而能够选择的另一条道路。对于当时侍奉着【光辉】的圣者们来说，这绝对是比“死亡”要更好的结局。
也便是“活天使”也只存在于神代时期。自神代结束，柱神形迹消弭，“活天使”也一同消弭，后世便再没有活天使行走于人世了。
在罗修的记忆里——他之所以知道“活天使”，是因为《神之命途》进入到4.0版本的【神代苏生】中后期，许多神代时消失的古老存在将重新现世，那之中便包括了神代时自愿奉身、将自身一切献予【光辉】而升华的“活天使”们。
但那也是之后——很久、很久之后的事情。
至少现在，还并没有任何的“活天使”行走于大地，只是，能够成为“活天使”的技艺，却得到了保留。
因为圣勒朗恩家族——自初代圣勒朗恩之后，能够升华成为“活天使”的神圣仪式，便在圣勒朗恩家族传承之下流传了下来，而通过圣勒朗恩的圣者们，圣庭也一直掌握着这一项古老神圣仪式技艺。
只是现在已非柱神行走尘世的时代，这项技艺已蒙尘许久了。而其仪式的根源指向与效果，也都已发生了变化。
例如能够通过仪式升华成为的“活天使”，并不受大日须臾意志所驱使，而是由仪式的主持者——最纯粹的【光辉】圣者驱使。
而从初代教宗圣勒朗恩开始，便有记载于神圣戒律之中的一条——
【凡人者皆有罪，圣者亦如此。如若后世，将有圣者犯下不可宽宥、不可饶恕之罪，其将深忏痛悔——仁慈之吾父，给予其机会。奉献灵魂，奉献血肉，奉献一切，成为具躯之天使。以此，其便是无罪之身，其仍为圣洁之人。】
【……】
这是最初的教宗圣勒朗恩，亦是芬莱克的先祖所留下的，铭刻于神圣戒碑之中的古老戒律。
虽然从“圣庭”之初便铭刻的这一条，在后世已被抹去，后来的圣者们大多并不知晓还有这样一条戒律，但芬莱克是知道的，同样的，芙兰雅也知道——
现场所有的圣者们，芙兰雅、莫尼涅、多诺万主教与芬莱克，都知道。
而本不该知道这一条的罗修，通过他所拥有的前世记忆，当然也知道。
“您知道的，圣女殿下，所有犯下重罪的圣者们，可以如此选择——我奉上心脏，奉上灵魂与肉体，就此让我浴于辉光中死去，而后，在大日须臾的仁慈辉光中重生，成为具躯的活天使。”
芬莱克的声音，苍老而沉重。
“……”
“您……想要成为‘活天使’？”
在芬莱克向芙兰雅、表明他的决意后——芙兰雅的脸上，浮现有些愣住、愕然的表情。
她知道成为“活天使”、对现在的圣者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圣者们作为“人”的死去，失去作为“人”的一切，他们的一切都将作为仪具、作为载体，作为承载那纯粹【光辉】意志的容器。
现在已非神代，就算对于【光辉】的圣者们来说，为【光辉】而奉献一切、甚至献身与殉道是最为神圣、崇高不朽的，但并不意味着，圣者们会愿意主动献出一切，包括献出生命。
“生命”，在现在的时代，才是最宝贵之物——而刚经历过那场“审判”的战争，更是如此的。
“是的……圣女殿下。”
终于，在芬莱克的脸上，那狰狞痛苦的表情逐渐淡去了，他虚弱地挤出一丝苍老的笑容，说道：
“我愿成为……活天使。”
“我是负罪之人。但我拥有的……力量，与我所知道的一切，让我不想就那样……在暗无天日的狱中度过残生。”
“您会需要我的……您仍需要我的力量，殿下。我仍是‘神赦圣枢’，只有我成为活天使，您才能……再无顾虑地驱使我。”
芬莱克注视着芙兰雅，现在，当他终于想通了什么、决定了什么，他对芙兰雅说出这些时，声音也变得温和、变得慈祥。
“而且，我同样知道的，殿下……虽然阿克庇勒斯已死去，与我断开了灵性的连结……但是，祂只是开始。”
“我知道的，在我们脚踏的大地之下，那更恐怖的灾厄已具有雏形。而且，远方，还有猩红的大敌，已将猎食的视线，投向了我们。”
“亚古思城之外，由阿克庇勒斯所发现、并置于那里的，那猩红的战首，只是名为‘猩红’的灾厄到来前的先锋……很快地，猩红的潮涌便会席卷而来，那是比审判的战争更浩大、更恐怖的劫难，因此……您，仍需要我。”
“所以，我请求您，圣女殿下！让我成为‘活天使’，让我能以此来偿还我罪的千万分之一，也请您莫再犹豫，收下我的心脏，以此为驱使我的‘权杖’，请您允许我的赎罪，请您允许我，为了您、为了圣庭做最后的燃烧吧……”
“……”
到了最后，芬莱克的声音，几乎已成了恳求。
他的脸色已极其苍白、身体也已极其虚弱了。
在一口气说完了这些，他便委顿在地上，但他的右手仍然向上托举着，捧着那颗金色的、流淌着圣勒朗恩神性之血的心脏。
芙兰雅看着他，再看向了罗修、看向了莫尼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