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不长眼的李阿炳饥饿难忍,偷了赵福田烤在炉子上的馒头,这家伙是饿急了,一边往下咽,一边辩解:“我没吃,我没吃。”抓个现行都不承认,赵福田二话不说,也不知用了什么蛮力气将床下的铁抽屉举起,照着李阿炳狠狠地抡下去,将腿打成骨折,和陈小路一起做伴去了,饭没了,还弄一肚子气,搓老火了。
连续两次因为粮食打的架,引起中队的注意,商量来商量去,怎么办呢?加量超预算,不加吧,一帮饿死鬼,最后只得往支队报告,批复下来了,每人每天加三两,虽然不多,但总算顶些呛,有总比没有强,自己克服吧。
冬训是必不可少的,但是问题又出来了,零下二十多度的边疆气候,小贵一下子适应不了,近六成的感冒发烧。人人是穷酸,没有钱看病,只得砖厂自己向支队借钱,买针剂先解决再说,又各号发醋,以免更多的传染。
刚度过乱劲,不少人又出现冻手冻脚的现象,发的棉鞋根本不管事,必须大头皮鞋才行。可这些宝贝们,根本没有后勤保障,罗贵子写信要五元钱买个棉帽子却寄不来钱,手冻得跟紫萝卜似的,一道道的裂痕看着让人心惊。劳改队就是劳改队,犯得起罪就坐得起牢,冬训照样进行,有困难不是找警察,自己活该。
人的生存能力相当强,多数贵州犯用雪搓,不少人让家里寄来叫不上名的草药,别说,还真管用,一周后,结疤长新肉。自力更生,从大号的棉服上剪下一截,做个棉袜子,圈个棉筒子,甭管好看不好看,能保暖就得。有的真能凑合,就把两边一缝,露出头顶,耳朵不冻,也就是他了。早晨出操时,你看吧,五颜六色,万国旗一般,不说是散兵游勇的土匪,绝对有人信,能扛的也就扛过来了。兆龙一进院,发现哈德门正跟陈小路、赵福田神侃呢,这俩接过兆龙递过的烟,哪是抽呀,整个是吃呢,边贪婪地抽边聊着。
陈小路说:“哈哥,我们贵州呀十万大山哪,那是山套山、洞套洞,藏个十万八万人不显山不显水。想当年听老辈讲,解放军剿匪,根本就剿不干净,到现在还有残余的土匪,你不信吧,骗你们是乌龟王八蛋。”赵福田说:“没错,已经好几代人,他们也不骚扰住家,在小路上放着打猎的猎物,换必需品,重要的是盐,现在也知道酱油是好东西,油、布匹、小百货,你不用管,把东西就往路边放吧,直放到他满意,扔过三颗石头,成交了,你提你的猎物走你的,什么事都没有。”
哈德门教训他俩:“你们也是,怎么就为点吃的,大打出手,手还挺黑。”
赵福田解释:“我跟你说,小时候我们受穷受苦受怕了,饿也饿怕了,我们山区是靠天吃饭,老天爷给脸,我们就吃一年饱饭,如果天公作对,一家人一年就得算计着吃饭,否则熬不过第二年去。现如今,我们那还没有通上电,这次犯事,才知道背后的世界这么大,来新疆是头一次坐火车,你没见那玩意跑的,不用人推,它就跑得飞快。”一句话逗得兆龙和哈德门哈哈大笑,也听得叫人辛酸。值班的是王队长和巡视的尹指,没有打扰他们,只点点头,示意他们接着聊。
陈小路来了精神:“我们家乡都是村寨,有老一辈祖传下来的寨主,他的权力可大了,连村长都得听他的。寨主跟我讲,就是我案子里的死人王老幺,与他不出五服的干姐搞对象,他不同意,让我去杀了他,我就去了,等到公安局来人,才知道杀人不对。这回寨主说话也不管用了,可是寨主的话我不能不听呀。”
尹指问他:“判了你死缓,你后悔不后悔?”
“这有什么,我的婆娘和娃子,寨主答应给她们过好日子,保证不饿着她们,我为寨主做点事应该的,只要家里饿不着,就行了。”
“你混不混呀,你让你婆娘守活寡、孩子没爹,你还好意思说。”小王队长有些着急,碰上这么个糊涂蛋,他偏要讲出个所以然来。
第134节:死不见尸,活不见人
“这有啥,我们兄弟几个,就我成了亲,是拿妹妹换的亲,二弟正打光棍,婆娘可以过继给他,反正闲着也闲着,自家兄弟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不都挺好吗。没什么混不混的。”
哈德门气得直跺脚:“尹指、王队,你说这……整个狗屁不懂,要不是你们在这,我非得给这混小子上上课,混蛋升三级,不可救药,您说,跟畜生有什么两样?”
“哈哥您别急嘛,我现在没什么着急的!”
“好好好,我急,我急,放风到此为止,全给我睡觉。”哈德门气疯了头。
尹指拍拍他的肩:“哈中东,也给你上了堂课,身在福中不知福呀,全国解放这么多年,穷地方多了,没有上过学的也大有人在。”
陈小路在反省号接上一句:“哈哥,我们寨子里还有很多没见过人民币是啥样的呢!”
哈德门气得直蹦:“你孙子再说,我进去打你小丫挺的。”里面不敢言声了。
尹指说:“看你平常咧咧惯了,想不到还挺有正义感呢。通过今天的事我想,你和殷兆龙应该有所认识,人活着,在哪活着都是一辈子,不比别人,你们首都的人却不知足,我们还不得死去呀,好好想想吧。”他走了出去。
哈德门愤愤地对兆龙说:“你说天底下还有这种事,这种人换上我非得扎地里头死去,刚生下来让我妈一把掐死我,省得受罪。”
“怎么了哥哥,意气用事,可不是你的作风呀,怎么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
“我听着憋气,受不了这个。”
“这社会不公平的多了,对你公平吗?你也不服,凭什么咱们就得受这王八气呢?所以说,出去后,必须捆在一起,把失去的一切补回来。”
“兄弟,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可别不认识我,看得起哥哥,拉我入伙,干点动天动地的保证指哪打哪,决不含糊犯二。”哈德门咬着牙说出了这话,兆龙有了同盟军。
没几天,娄狱政为了确保安全,突然清监,这一清不要紧,吓得所有清监的人一大跳,从厕所的顶端发现了足有一百多米的布条子,厕所很高,没有三个人的人梯绝对够不着,通道有杂务,究竟是怎么搞成的无从知晓,为了不打草惊蛇,放回了原处,加大了监视力度,采取内松外紧,等待着预谋者的出现。
一连盯了一个月,都没有人露头,怕生事端,就将布绳收了,摆在院中央,召开全砖厂大会,尹指讲话:“惟恐天下不乱呀,我不想盖棺定论,新疆犯、北京犯、四川犯、贵州犯都有嫌疑,搞背靠背,严管,老套了,你们怎么想的就拿出胆量来怎么做,敢以身试法的就做出个样子来。怕脱逃,就不干这份工作,怕出事就不穿这身警服了,正告那些一天到晚有花花点子的人,此路不通,法律有时效期,逃跑追捕是没有期限的,一辈子抓你,你们也不傻也不笨,而有些人恰恰就是聪明过了头。侥幸,没有那么多的侥幸,全国警察是一家,只要你不死,抓你到死,散会。”
整个圈里,没有任何人大声张扬,都灰溜溜地夹起尾巴,生怕棒打出头鸟,当做发泄对象,打到自己的头上,很明智。
兆龙正准备休息,监狱长派人叫他,赶去之后,见支队机关门口停着四辆警车,他的办公室坐着七八个穿公安制服的人。董监吩咐他三点钟准备夜宵,人回来后热饭,二十个人的备量。背上手枪,就出发了。
坐镇在家的政委告诉兆龙,那些人是垦区公安局刑警队的,二中队放牛的北京犯田野心失踪了,死不见尸,活不见人,案情重大,董监他们出现场了。
凌晨五点,董监气哼哼地回来了,一夜没睡的兆龙赶紧热饭,端到他的宿舍。董监小烟一枝接一枝,冷不丁冒出一句:“殷兆龙,你说,三个放牛的,每天都在一起,形影不离,一个却没了,墙上有血迹,就是见不着尸体,你呆圈里时间也挺长,你分析分析,假如你是凶手,你把尸体藏在哪呢?”
“您可别这么假设,人命关天。”兆龙挺着慌。
“哦,小心眼了不是,假如,假设这个词你明白含义吧!”兆龙点点头。“换上你,你怎么处理,用什么办法隐藏?提醒你一下,死角都找了,排碱渠、河道、棉花地翻了不下十遍,附近的树林拉网式的搜索。从血迹上看,排除了脱逃的可能,肯定是被人干掉了。”
兆龙思索了十分钟:“支队长,新疆地大,交通工具并不具备,要是我藏尸体,挖地三尺,一埋,没半天风沙一吹,狗屁痕迹都湮没了,面目全非,就是亲自埋的,留记号,都自己找不着原先之地,埋个人小菜一碟,照电视里港台词,毛毛雨了。”
董监停止了进食,十分兴奋:“聪明,完全有道理,可是究竟有什么刻苦仇恨,下毒手作案呢?你说,想象一下,什么样的人?”
“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如果不逼到头上了,不会出手杀人的,除非他是疯子,神经不正常,要不就是受了刺激。一般来讲,欺负人欺负到家了,要不对方就是一个性格特别孤僻的人。不过,杀人的凶手一定有较大的心理负担,像我们这种人的素质差得很,没有背景,没有受过什么特殊训练的人,往往会露出与往日不同的失态,总之,要是咱们内部人干的,很好查。”
第135节:藏着龙卧着虎
“殷兆龙呀殷兆龙,条理清楚,有根有据,条条是道,精确到位。”监狱长夸他。
“我跟您说,任何一个有头脑的犯人,都非常有资格当一名优秀的预审员,您信不?”董监肯定了此观点,兆龙继续发挥,“我坚信一条,害你的人往往是你最亲近的人,最信赖的人,最不可能的事情往往最可能发生。您没来之前,梁副师长曾经讲过南疆劳改队的案子。一个老狱政科长,铁面无私,连干部都不给面儿,就在一天不知谁放的爆炸物,自己牺牲,老婆孩子炸得跟花瓜似的。所幸儿子活了下来,大面积烧伤,人不人鬼不鬼的。后来为了查清这个案子,连他周围的邻居都使用上了特别的监听手段,也没有查出所以然来,到今天还是个冤案。劳改队本身对犯人就是从身体到思想上的折磨,你再给他打击,抬不起头来,一天两天还行,时间长了,猫也会变成老虎伤人的,所以我说句不该说的话,有些人天生就是混蛋杀十次二十次都不为过,可大多数犯人,法律已给予了惩罚,体力上肉体上也在流汗流心血,你要是再从人格上不尊重他,完全是物极必反。其实,我们犯人一点要求都不高,也不会作对,只需要一点一滴的关爱和理解,我想多少年以后,一直到死,也会念您的好。不知道别人如何,我殷兆龙就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殷兆龙,不简单,有层次,今天对话平等,不负责任,可以大鸣大放,从警这么多年,像你这样敢说真话实话的人屈指你一人。”
“监狱长,手下留情,把我抬高了。《汉书?谷永传》‘不求之身,无所改正’,社会在进步,人类文明在提高,人人都有各异的思想,犯人自己不从内心深处悔过,外界的怎样压迫,也不可能让他改变,必经他自我意识心甘情愿地自己信服自己,空洞的说教,根本不可能打动身处逆境的个体。本身就有逆反心理,你再雪上加霜,将他一点点的希望扑灭了,那么,结果是什么呢?照我们北京话,彻底歇菜没戏了,你会想到结果的,这也是为什么重新犯罪率这么高的原因。在黑暗中,已经到了人的最底层的他看到了更黑暗的一面,再好的人,也会走上极端的道路,反正是坏,坏就坏到底吧。人的本能天性——与命运的抗争,这时候,以恰当的方式,拉他一把,也许就上来了,他自己本就很自卑,你再将他留的一点自尊扼杀了,不但不帮还踩他一脚,您想想,假如调换个位置,我胆也够大的,拿您比喻,反正今儿就是今儿了,您是这个人,您对社会是什么样的看法?对扼杀您的尊严和人格的人什么心态?您怎么面对这个社会?您怎么去做?忍了,人算不如天算,听之任之,倒霉认账,低头服输,以新疆在押的犯人为例,最低十年的囚禁,一个人有几个十年?您能心字上面一把刀吗?恐怕,但凡有血性的人,都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们要搏一搏,不惜一切,甚至以命博命,用任何手段任何代价都要换取让社会重新承认自己,重新尊重自己,重新正视自己,甚至做人上人。”兆龙很激动,“完了,我是找狗屁呲呢,监狱长,多多留情。”
董监拍拍掌:“殷兆龙,你给我上了一课,假如人都有不俗的追求,这个社会,中国人应该主宰世界,谢谢你的真情道白,你比那些虚伪的官僚们高出许多,但愿你回归社会走正路,也不枉我做你的支队长。以后,想发泄,想侃大山,随时欢迎光临,最后的一点刑期,一定要保证别出事,我亲自送你上车,去吧。”兆龙的一番论说,使董监有了感慨,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自己的犯人能力无边,有思想才有所为,藏着龙卧着虎呀,得重新认识他们。
监狱长从北京接回一个逃跑有六年的北京犯秋小光,据说是回来自首的,兆龙觉得挺新鲜,赶到反省号。这家伙瘦高挑,一只鹰钩鼻子特别抢眼,脚上趟着镣子,计老七计扣隔着窗户与他聊得正起劲。计扣埋怨他:“你呀也是,既然跑出去了,还回来干吗,整个是脑子坏死了。哦,兆龙,这是我同案秋小光,宣武的,这是殷兆龙。”相互介绍完,兆龙让黑头把门打开,递过烟,听他们俩叙着旧。“你不知道,现在都实行身份证,不同以往了,动不动就查验身份证。你说得轻巧,整天提心吊胆的,饭吃不香,觉睡不踏实,走在街上,老觉得有人在跟着我,无意之中看我一眼,我都觉得是警察,这日子我受够了。回去一看老太太,我这心就软了。”
“你这么一颠儿,审查了我半个多月,整整在大班干了一年的活儿,那年的减刑都泡汤了,还好人没事就算万幸。又干老本行了吧?”秋小光一个劲儿摇头:“你这孙子,谁信呀,你丫吃什么喝什么呀,吃土呀?”
“说起来你都不信,在东北四平碰上一个老寡妇,开着一个饭店,我在她那打工,一来二去就混在一起了,非要磕终身,比我大十二岁,这次回来就是她的主意。”
“你找小妈呢,也别说,人总有一图,老妈子得有几个子吧?”
“我估摸得有百十来万。”
“因祸得福啊,百万富翁,值了,要换上我八十岁都行,好好地折磨她,给丫操死为止,咱哥们儿继承遗产。”计老七放着狂言。
秋小光感叹地说:“老七,现在的社会上跟咱那时候折腾可大不一样了,人人都在抓钱,好吃的好玩的,应有尽有,只要你有钱,什么都有,大姑娘小媳妇任你招呼,歌厅、桑拿、休闲中心、度假村随你大小便,外面的世界真是太水了。”
计扣说:“咱们的命是王八命,好时候都没赶上,碰上机会了,又他妈的折了,到年节上就成了公安局的菜,这小十年的光景,不晕菜那才叫邪性呢。不是念秧儿,出去还真不知道从哪儿混起,我还想呢,你小子准得五鸡子六瘦的,没想到这一颠儿,倒走了个桃花运。”
“别拿哥们儿开涮,咱还得重打鼓另开张,把这剩余的还得熬完,听支队的意思,可能也就加二年,反正已就已就了。”
兆龙打了个招呼,走出院子,哥儿俩的对话没有什么让他激动的,但言谈话语中感觉到社会越来越让人难以立足,走一步说一步吧。
第136节:竟然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