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你说那时咱们怎不赶上呢?”
“你赶上,也没什么稀奇的,也是做牢的坯子。”
“孙子,你说点好听的。”
兆龙独自一呆,刚才老贼的讲述,使他想起了费青青。青青的行业虽然不像老贼说的恐怖,但毕竟不光彩。兆龙打了自己一个小嘴巴,真没良心,现在瞎想什么,回归社会,自己让青青过上神仙日子不就得了,不过也得劝她不要再干偏门了,学点文化,总这么着也不是个事,她上次说要上点学,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长叹一声的兆龙,又多了一份担忧的心。
又开始了正常的改造生活,兆龙开始有意识地接触小队的其他人,从中发现纪小明的种种恶劣行径,积攒起来,以备将来使用,另一面结交哥们儿,等待着纪小明玩新的花活儿。
监狱是个古怪的场所,令兆龙大开眼界。稀奇怪异各式各样的犯罪情节,也使兆龙闻所未闻,真正的是世界之大无其不有。
电工班的景德志,是个老回回,慈祥的笑脸老挂在上面,见人说话那叫客气,可谁也没想到是个杀人犯。他在郊区公社当电工,相交多年的老朋友将自己的亲生女儿交给他,一是学点技术,二是放心交给自己的老友。做梦也没想到,老家伙略施小计将爱虚荣的女徒弟给搞到了手,发生了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几年过去,姑娘长大了,也到了出嫁婚娶的年龄,人家搞了个男朋友,准备要结婚,这景老头死活不同意,恐吓女孩子,不得已两个人一起找到他,说是以前的事不计较,赶紧断了和老头的不正当关系,成全两个小年轻。老景表面上答应了,谁想到,背后玩了把黑的。
这一天师徒俩值夜班,老头最后问女孩能不能不结婚,得到否定的答复,老人家下了黑手,用绑线圈的木槌子,照女孩的头部砸了下去,看不解恨,又连续砸了两下,人是抢救下来了,但成了植物人,终身残废,弄了老头一个无期徒刑。
甫志高,是驻京部队的一位营长,因建设需要,铁道兵全体转业,甫志高也将南方的妻子接到北京。他妻子因为某种原因,不能生育,就领养了一个女孩。当孩子长到十四岁时,种了邪病的甫志高竟然在妻子加班的一个夜里,将养女强奸,判了十五年。看着整天以泪洗面的他,兆龙觉得真不值,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呀,也该判,事太可恨,该他妈的毙了,真是一个猪狗不如的衣冠禽兽,看着他的可怜样,兆龙想: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第49节:没有无缘无故
年纪轻轻的高伟的同案是亲弟弟,小哥儿俩的姐姐是一个善良贤慧的女人,只可惜的是有一个纯混蛋的姐夫,喝酒赌博,不论赌输了还是喝醉了酒都将自己的媳妇疯狂地暴打,事后经法医鉴定足可以定伤害罪。姐姐伤痕累累,体无完肤。同是血缘亲情,双棒儿的小哥儿俩,使用武力,用杀猪刀将姐夫捅死,不解恨,还割下器官,碎尸抛撒荒野。因不足年龄未成年,双双被判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姐姐发誓,两个弟弟不出狱,她绝不婚嫁。小哥儿俩也挺值。
脏了咕叽,胡子拉碴,满脸大皱纹的王小五,三十岁的人看上去小五张了。这小子更有稀的歪的,在顺义一村里赶大车,一个穷光棍,喝点儿猫尿,强奸了一个五十五岁的老寡妇,判了九年。在茶淀劳改队,八个人密谋越狱逃跑,都没拿他当回事,因为他平常神神叨叨的嘴里老是不停地嘟囔,认为他是二傻子。当他听到他们要杀死队长逃跑的话,马上报告了干部。正在实施时,抓了个现行,两个首犯死刑,三个无期,两个十五年,王小五弄了个特大立功,当场释放。回去踏实点吧,不价,犯一根筋,又去强奸那个老寡妇,这回彻底踏实,也没有了那样难得的机会,弄了个无期。
这儿还关押有不少老河底子,他们的判决是军事管制委员会下达的。那时候公检法已失去了作用,李业已经六十二了,是村党支部书记。在那个疯狂的年代,人性全无,他愣是手里三条人命,被判了无期,生生在里面熬了二十一年。今年刚改判十五年,以前根本没有改判和减刑这一说。这老爷们儿平时说话恶狠狠的,只是没人和他一般见识,毕竟是快入土的人了。
整天嘻嘻哈哈的刘二根,跟谁都逗上几句,他负责打扫卫生,可以出警戒线到中队部去,而且有接触很多干部的便利条件,一瓶醋他敢卖到五块,挂面每把也要加两块,一瓶二锅头能切到二十块钱,只要能买到东西,大伙也不计较这些。正是因为切得好切得裉节,人家还有一个雅号“二的次方”。老爷子是破坏生产罪折进来的。那时候都穷,吃顿肉跟过年似的。二的次方想了一个绝招,夜里用酒把馒头浸上,喂给猪吃,不一会儿工夫,猪立马醉掉。然后他大摇大摆扛着猪回家了,除了自己吃,还偷偷拿出去卖,弄些现钱花花,现的时候,是肩扛着猪,碰上了民兵,手电筒一照,这老爷们儿还挺绝,拍着用棉被卷着的醉猪:“爸爸,爸爸,忍着点,马上就到医院了。”
有人缘的潘李桂也小七十了,不扎针(打小报告),能帮的事绝对帮,也爱管闲事,这闲事可不是劝架碴事,而是生活上的补补缝缝,谁都管,很招众人待见。家里又没别人了,哥儿们给两盒烟、拿把糖,老头还挺知足,就是犯的案子不地道。那时候响应毛主席上山下乡的号召,京城的不少应届毕业生都到郊区插队,他愣和儿子把一个女知青软禁在地窖里,不让穿衣服,爷儿俩轮流强奸。发现的时候,是因为邻居发现只有爷儿俩没有女人的家里,竟然有女同志月经期使用的卫生纸,报了官。当时轰动可不小,儿子死刑执行枪决,他玩了个死缓。
兆龙觉得这人呀走的路真不一样,但是最终目的都是有所需求,没有无缘无故的,除非是疯子,但真正的黑暗是在以后的时间内才真正体验和认识到的。
这不,纪小明在调度室和兆龙、黑头、都都几个正准备吃饭,一篮子鸡蛋被一根小绳吊了进来,接过鸡蛋,往篮子里放了二十块钱,又吊了上去。都都出去了,不一会儿从推着车的鞋箱里拿出两袋大米,纪小明看着不解的兆龙,解释着:“这是伙房中队的杂务头宣伟光,也是老河底子。六几年,一场外交事件就是他引起的,往大使馆扔了颗手榴弹,著名大学电机系的高才生,他有时白天过来,你们能看见他。特怪,走路直直的,碰上干部都不让不拐弯,监狱出了名的车子货。但却跟咱们一点也不傻。伙房中队担负着全监的伙食。东西发下去了,吃到嘴没吃到嘴就没人管了,只是个大概齐。你切点他切点,彼此心照不宣,谁没个同案哥们儿呀,该送的送,刑期长,家里不管的,就倒卖点,该挣的挣,队长都知道,只要上面不知道就不管他三七二十一了。有的不开眼的队长也往家带。”刚说到这,看车间门的小崽周平进来了:“马中要十双鞋,你给准备一下。”
“看见没有,这很正常,根本查不出来。废的鞋回炉,损耗没有记录,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你看车间有些鞋不是废的,天冷,暖气不热,车间窗口不密封,机手倒没什么,坐着修鞋的人冷,刚压出来的鞋温度高,穿在脚上很舒服,一双凉了又换一双,只要不影响生产定额,去他妈的吧,又不是咱家的,穿就穿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兆龙,哥哥给你上堂小课。”
黑头听半天,对兆龙和都都说:“他奶奶的,坐牢倒坐出学问来了,你说这人,生存能力真够强的。”
正说着纪小明推着王小五就进了屋,上去就抡圆了给一个大耳贴子,又踢过一脚去,被兆龙拉住了。
“兄弟,你别拦我,今儿就揍他了,记吃不记打,好赖话听不进去,多可气呀。素,哥们儿都素,再素,也不能用机器油抹在窝头片上,放在机筒上烤着吃,说过多少回,今儿又让我逮着了。”
第50节:一所特殊大学
兆龙将伙食团的菜倒出些放在一个饭盆内,对王小五说:“他也是为你好,吃完了把盆带回来,记住,弄不好会死×的,你真傻假傻呀!”
王小五千谢万谢跑了出去。
纪小明愤愤地说:“这都不是人,干的都不是人事,别可怜他,管他我也是怕担责任。
兄弟,管,你可管不过来,等你危的时候,可没有好心人管你。”
兆龙听出了话中有话,王小五的所作所为也使兆龙很震惊,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是那么大,可世界上并没有救世主,永远不会有平衡的,别无他法,只有抗争。回到组里,老贼周祖英给兆龙上了一堂课。
睡在上边的周祖英小心翼翼地从上铺往下溜,兆龙赶紧上前搀扶下来。“怎么着爷们儿,您慢点。”
“哎,小年轻只有你不叫我老贼。”
“睡不着,爷儿俩聊聊。”
“聊聊就聊聊。”
周祖英接过兆龙递过来的烟:“抽棵好烟。兆龙,别看咱们现在是罪人,可也不是贱骨头愿意坐牢。实属无奈,那天讲烂事,可不是胡扯,那是我亲自经历的,他们只知道我是老贼,其实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那时家里也贫困,家里孩子多,光哥们儿弟兄就八个,很早我就出来挣子儿来了。我在华清馆当打杂的,给客人倒茶添水,那会儿妓女地位最低,人家有钱拿银子来耍的,人得堆着笑脸,任人宰割,欺侮你得受着,人家说什么你就得做什么,只有这样,人家才肯掏银子。一个江苏女人叫梅红,受了委屈就一个人在灶膛旁边蹲着哭,我经常安慰他,一来二去,也就认识了,时不时还带点北京小吃给她,虽然没有那种关系,但都不错,她也经常给我洗洗衣服,将客人不吃的点心留着给我。我很清楚,她漂泊在外又受着身心的摧残,很希望得到关爱,后来就是赶上那个运动。改良之后的她,竟然打听到我家的地址找到我,对我讲,假如不嫌弃她的话,愿意嫁给我,她很漂亮,南方女子,皮肤又白又嫩。”
兆龙嘿嘿笑了起来,弄得周祖英不好意思。
“我们就成了家,租了一间七平米的房子,安营扎寨,我对她特别好,穷小子找了个天仙,特知足,爷儿们你信不,到今天我没骂过她一句打过一下。人家也想报答咱们,想给我生个儿子,可是爷们儿,你想想呀,干那行的十有八九不生育,我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整一年多才寻着一个有用的偏方。你还别说,真管用,一连给我生了三个胖小子,我这乐得屁颠屁颠的。虽然银子紧张点,但她会算计过日子,过得也说得过去。可这好日子不长,一场灾难降临了,由于她的成份,还有我在妓院的历史,当成反坏右,给打回了江苏乡下老家,成了黑户。你想想爷们儿,大人孩子五张嘴都等着吃饭呢。总不能饿死呀,孩子是身上掉下的肉,被逼无奈,我就盯上了铁路线,都说偷东西得有技术,这话不假,要依我说呀爷们儿,有胆就行,想一想我的亲骨肉,害怕两个字根本就不存在。到后来越偷越熟,越偷越精,人呀,逼到那份上了,杀人都敢。你说人总有不知足的时候,刚开始偷个钱包什么的,到后来滚上了大包,原先不管三七二十一谁都偷,现如今专偷有钱的当官的,偷的时间长了,有点小名气。后来名气越来越大,坏事传千里,这就埋下了祸根。铁道部公安局跟了我一年多,都没抓成现行。以后,知道我是老贼,但没有证据,也怪我太大意,一次偶然的机会,被人家抓住,价值五百多,就因为我是惯窃,这一起就判了我十年。要我说呀,人就不能太张扬,太神气就容易出差错。兆龙,爷们儿也算是半拉子道上混的,你记住我这个老混混的话:努力与拼命,但切忌万万不可狂妄,不要瞧不起不起眼的臭虫。乱世出英雄,这年头保不准谁成气候,真很难说。毛主席有句话: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无往而不胜,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我也说不准。还有,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再者,千万不能贪,跟人吃饭一样,贪吃太多,不消化,坏身体。总之,要知道自己是多少钱一斤,不要顶风上,共产党人最讲究认真二字。它认上真,皇上二大爷也不行,所以要学会看风使舵。最重要的一点,权力政治永远是第一位的,权你抓不上,但你可以抓住有权的人,让他为你所用,有了权力的支配,你就拥有一切。还要学会隐藏自己,不要事事出面,给自己留条后路,可进可退,一旦有险,可以躲,留得人在,什么都可东山再起,人要是没了,什么都没了。人不能老原地踏步,要吃亏可以,但要知道为什么吃亏,怎么吃的亏。聊了这么多,都听我一个人的白话,反正是我老头子的见解,对不对爷们儿,你多担着点。”
兆龙傻了,从未有人跟他说过这么透彻的道理,而且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更何况出于这么不起眼的老人之口,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在监狱坐牢是个学问,你用心,可以学到很多东西,花钱买不到的学问,是一所特殊大学。
“您是老人了,我问个人,那位大爷……”
“哟,你问郝忠队长吗?人家老革命、老资格,别看是小队长,但级别高呀,兼着劳改局局委委员。老队长当年代表北京市军管会接管的咱们监狱,要不是没文化,当三局长都富富有余。监狱长怎么样?在他老人家面前小菜一个,整个监狱没人敢招老头,份儿在那儿呢!”
第51节:监狱有个纪扒皮
“那把驳壳枪?”
“真的,上边特批的,我看,是北京独一份。人正直,拿咱们当人看,别的队长打人,要是让他瞅见,保证是一顿臭骂。爷们儿,你注意,全中队的干警,没有一个人比他值班时间更长的,别忘了,谁家没有个大事小事,替班的活儿老头全包了,尽心、尽职、尽责。”
没两天,兆龙拜托纪小明将周祖英调到下铺,理由是年纪大,腿脚不利索,纪小明照办了,还开了句玩笑:“兄弟,老贼给你灌了什么黄汤子,成了磁器,老忘年交呀。”
组里的杨月是个广州人,后来托关系将户口上在了北京,但口音还是老家的。这帮人管他叫南蛮子,兆龙有意识地接触他,在放风场两人一边转圈散步,一边聊了起来。
杨月说,"本来坐牢就够冤的,还要受这里的气。”
兆龙敏感地问:“受谁的气呀,我看你干活儿挺轻松,没人欺负你呀。”
“哪呀,地主有个周扒皮,监狱有个纪扒皮。每个月他要我给他五百块,才能拿柳干轻活,用钱堆起来的。你说可气不可气,兆龙,千万不要说出去,要不我就完了,我瞧你人不错,跟有些人不一样。嘿,天下乌鸦一般黑,什么时候才是我们出头之日,逃离苦海,可怜我七十岁的老母亲和妻子孩子。”
兆龙安慰杨月:“想不通的事就别去想它,关键有个好身体,为了家人,也要健健康康地走出大门。至于案子,如果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就写检举信告他们。不过这招可能没用,官官相护,还是要学会保护自己。至于圈里的事,为难了找我,不要拘着面子。”杨月很感激,先谢了。
兆龙受了启发,团结弱势群体,打击牢头狱霸树立自己的威信,但打击的对象是民愤大的,流氓还是流氓,骨子里还是有哥们儿义气。
纪小明真够冤的,为了给小组“拔闯”,让方指罚站了三小时,跌了个不大不小的面儿。
“积委会”是将各个小队表现优秀的选拔到中队组织,为政府干部做具体协助工作,条件必须是劳改积极分子,这也是减刑的重要依据。积委会副主任汪大康像往常一样带领两个劳积检查卫生,看到二小队的房一尘不染的卫生,总想挑点刺,用戴着的白手套去摸床下铁抽屉的铁槽上,那肯定有油污,扣了五分。气得正在组织读报纸的纪小明直哆嗦:“老家伙,你这不是鸡蛋里面挑骨头,成心找茬儿是不是?”
“别玩混。我这是认真执行职责。”汪大康丝毫不买纪小明的账。
“认你大爷,横挑鼻子竖挑眼,跑这儿看人下菜碟儿来了。吃拧了你,哥们儿整天累个贼死,搞点卫生容易吗!”
“别骂人行不行?”汪大康不服地顶着他。
“骂你,我还打呢。”纪小明冲了上去。兆龙赶紧抱住他,“兆龙你别管,跟我炸刺,一定要教训教训这老王八蛋。”纪小明看挣脱不开,跳着脚骂着,“我让你丫头生的孩子没屁眼,让你断子绝孙,缺德事全让你丫干下了。连你丫头都不放过,你损吧你。不得好死的老东西。”
纪小明骂人,引起全屋的哄笑。汪大康找中队扎针去了。纪小明还挺开心:“爱找谁找谁去。兆龙你刚来不知道,这老家伙是自产自销进来的。哦,就是操自己的女儿,这老东西老婆子死得早,给他甩下仨女孩,孩子大点,他就给干了。他还威胁提条件:说是每个月不回来两次,就告诉她爷们儿。这不是畜生是什么。最可气的是,他要霸占最小的丫头。老大正好回家撞上,逼到这份上,姐儿俩给报了,判了一个十五年,呸,应该冒了这老帮子,留着他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