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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诗似歌--春英回忆录 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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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间我又成了“反革命分子”

到了1967年,运动转入清理阶级队伍阶段,我又成了清理对象。先是由教育工会的造反派让我交待问题。因为我的历史问题在参加革命后,经过入党和历次运动,不知交待审查了多少遍,一夜之间一份翔实的历史材料炮制完成。五一劳动节休假,造反派又给我留了“家庭作业”,上班时一份补充交待的材料又递上去了。这些不过是前哨战,真正的战斗还在后头。

1968年,市委和“工青妇”等市直属机关干部集中到市委党校大院,组成若干个连队,在“军宣队”的领导下,集中开展“清队”斗争。在大礼堂召开动员大会,再次交待“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政策,并且当场逮捕了两三个人,以威慑“牛鬼蛇神”,大造声势。晚上连队紧急召开批斗大会,造反派把市商业工会主席押了上来,架着胳膊,抻着脖领子,宣布他恶毒攻击江青的罪状,会上响起一阵阵“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口号声,随后把他押到了四楼的一间密室。原来他在家里对江青发了一些牢骚,被忠于毛主席革命路线的红卫兵小将——他的女儿听到给汇报了。半夜我正在熟睡,忽听楼内人们急促走动,原来是他含冤跳楼自杀了。一天里逮了人,又有人跳楼,气氛异常紧张,人人心头沉重。我也自危起来,在这既无法制、又无党的正常领导的时刻,等待我的究竟会是什么呢?

连队里第一个受揭批的是老王,火力猛、声势大,我一方面参加揭批,一方面作自己的打算。一天早上做早操时,猛然发现大礼堂墙上终于出现了关于我的大字报。在走往食堂的路上,斗大的字写着“反革命分子李春必须老实交待,负隅顽抗,死路一条”的大标语,审批我的战斗打响了。虽然我心里明白,我是从青年时期就追随党的革命者,绝不是什么反革命,更与特务无关,我的历史问题早已和盘托出,绝无任何隐瞒。但是,在当时极左思潮登峰造极的情况下,冤假错案是家常便饭。当时我的思想很乱,也产生过假交待,落一个宽大处理的想法。但想到这样会把事情搞乱,所以在审批过程中,一直坚持实事求是,火力再猛也不乱说。我的“顽固”态度惹起造反派的愤怒,他们拍桌子瞪眼睛,大声呵斥我!有一位女造反派竟口出恶言“看你耷拉着大眼皮,死心塌地想当反革命”。大会斗、小会批、个别攻心,各种类型的批斗形式,恐吓、上纲、侮辱,各式各样的批斗语言一起都用上了。一个遵纪守法的公民,忠诚无私的共产党员,勤勤恳恳的国家干部,竟然连做人的尊严都被剥夺了。

经过一个多月猛烈的揭批,造反派没有取得什么战果,他们不得不解除对我的住校审查,通知荣英前来领人,并告诫她,回家后要紧盯着我,防止出现自杀等意外事故。荣英不免把菜刀、剪刀等锐器放得隐蔽点,并私下叮嘱十来岁的女儿帮助盯着我。我自己是清白的,我始终相信“文革”的暴虐不过是一片乌云,早晚要重见天日的,所以不曾有过自毁的想法。

转眼到了1969年春夏之交,传来专案组讨论给我落实政策的声音。一位造反派历数我的“罪状”,似乎罪不容赦,而另一位专案组成员则对我的表现给予充分肯定,我多少嗅到了一点运动即将转入落实政策阶段的气味。果然,没过几天,“军宣队”代表找我谈话,通知我第二天上午“斗私批修”,然后讨论恢复我的组织生活问题。只有半天准备时间,明天我能通得过吗?我坚决要求延期,但“军宣队”代表不容讨论,坚持定在第二天上午必须上会。没办法,我只得抓紧准备。我到小铺买了半斤蛋糕、一包茶叶,苦战一夜,第二天早上写出了一份检查初稿,又捋了一遍,上午10时,急忙喝了两口茶,拿着稿子匆匆上会了。照本宣科,念到动情处,眼泪夺眶而出。不是忏悔,也不是心痛,而是包括委屈在内多种因素一时的宣泄。我足足念了一个多小时,没想到,大家对我的“斗私批修”给予肯定,一次通过。会下一些和我一样正在受审的中层干部前来取经,问我是怎样准备的,也有的同志求我帮助,争取早点过关。

迎来生命中的又一个春天

不久专案组宣布,经审查,我的政治历史清楚,决定恢复我的组织生活。好像“拨开迷雾见了青天”,心中自然有说不出的高兴。但我被俘的问题依然没有结论,在我这个党员的头上仍然打着一个问号。就是因为这个问号和某些人对我历史的偏见,1969年下放昌平农村时,县里召开党员大会,我被拒之会外;1970年,我要求随荣英下放到江西人大“五七干校”劳动,也因此不被接受;1973年,我要到第二外国语学院去教书的要求也被拒绝了。经过江西人大“五七干校”劳动,北京化工学校工作,辗转十来年,虽经多次申诉,我的被俘问题始终都没有得到解决。1976年粉碎四人帮,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在这个大的政治气候下,由人大校党委最后给我做出“在被俘中没有发现对党不利言行”的公正结论。从此,我才得以心情舒畅地参加政治生活,放开手脚地干工作,真正迎来了生命中的又一个春天。

张大爷和“小利头”的艰难岁月

1969年的下半年,经过“文革”批斗、清队、落实政策后,我随市总工会的干部一起下放到北京市昌平县农村插队。我和市委党校等单位的几位下放干部被安排到南邵公社官高大队,组长是市委党校的吕荣礼。我们住在张大爷家,张大爷过去是村支书,儿子是民兵队长,练习游泳时不幸溺水身亡。儿媳另嫁,老人不准儿媳带走孙子,祖孙相依为命,日子过得相当艰难。孙子“小利头”正是猫狗讨嫌的年龄,姑姑给做的新棉裤还没到过年,就已经破得像被狼掏了似的。老人哪里能够为他缝补,我们实在看不过去,就在灯下大针小线地给孩子补破棉裤,虽说针线活不怎么样,但孩子凑合着能穿上,总比透风露屁股强啊!

爷爷早上出门往东到场上去上工,孙子背上书包向西去上学。爷爷到了场上,孙子却绕了一个圈又回到家中,扔下书包寻找他一天的快乐去了。爷爷把女儿送来的点心匣子藏在大柜子里,可不到两天工夫,竟被孙子偷吃光了。“小利头”夜里起夜,从不上茅房,也不尿在便盆里,而是站在炕头上朝地下就尿,浸到地上,屋里整天都是臊哄哄的。孩子毕竟是天真无邪的,当我们离开那里,再去看望张大爷时,“小利头”抱着我们的被子,非要我们和他住在一条炕上不可。天呐,那用尿浸泡的屋地、那呛人的臊气,可怎么办啊?孙子是爷爷的心肝宝贝,疼爱有加,但是,一个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的孩子,单靠已经年过古稀的老人,怎么能顺利健康地成长呢?

张大爷除了孙子闹心外,生活也很艰苦。当时,我们每人每月半斤油已经少得可怜了,而张大爷每天做饭几乎没有油,有时只往锅里滴丁点油,锅热后放葱花,然后浇上一瓢水,“呲啦”一声,汤里浮着几点油花,灶堂飘出些许香味儿,这就是大爷和小孙子的一餐了。现在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张大爷很可能已经过世了,“小利头”总该有四十来岁了吧?他的生活怎么样,会比祖辈好了吧?我默默地为他祝福。

在共同劳动中感悟农民

我们是1969年9月10日下放的,队里的秋收也该到尾声了,但红彤彤的柿子还挂在枝头。官高大队地处半山区,山边全部栽着柿子树,这算是队里的主要经济作物。农家庭院也都栽着作为自留果的柿子。摘柿子的时候,社员手持带着钩子的长竿,站在地上或爬到树上去摘果,我们下放干部端着布袋在下边接着。看着累累硕果,大家喜笑颜开,分外高兴。我们几个下放干部,每人都从队里买了百八十斤柿子,放到房顶上晒着,每天下工回来,先吃两个,甜软可口,既是鲜美的水果,还能抵挡饥饿当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