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康子,你才多大啊,身子没长得好,别用脱了力,这样以后就亏了。”
李三江不懂练武这种事,但他漫长的人生岁月里,见过太多小时候吃得不好或者过早干重活儿,导致长大后发育出问题的情况。
李追远其实真骑得动,但他也没有再和太爷犟,乖乖坐到了后头去。
吴建华在前面骑着自行车带路,李三江骑着三轮车在后头跟着。
俩人很没道路公德心地在马路边并排骑,顺便说着话。
李追远则面朝后方,看着车辆。
一番对话交流下来,倒是把吴家的情况说了个清楚。
吴家老爷子叫吴长顺,膝下有四个儿子。
老大和老二是第一任妻子生的,老大今年快四十了,老二比老大小两岁,分别叫吴有后和吴有根。
老三和老四是吴长顺第一任妻子死后,娶的第二任妻子生的,老三就是吴建华,老四叫吴建新。
老大吴有后结婚了,但媳妇怀了三次,算上这次,是两次胎死腹中,一次夭折。
老二吴有根年纪也很大了,一直没结婚。
吴建华说,是因为他这个同父异母的二哥,性格沉闷,不爱说话,一直说不上对象。
老三吴建华二十三岁,老四吴建新二十一岁,都结婚了,吴建华的妻子现在还有着身孕。
这次吴建华之所以来请李三江,不是受家里人所托,而是受丈人和妻子所托,老大家的孩子夭折了,请李三江来做法事去去家里的晦气,免得影响到吴建华妻子肚子里怀着的孩子。
到了三新村,吴家是个合院,吴建华把自行车直接骑了进去,李三江则把三轮车停在了门外对面的路上。
下车取东西时,李三江嘀咕了一句:“这真是有了后妈就有了后爹啊。”
李追远知道太爷是什么意思,吴家老二只是因为性格木讷的话,不至于说不上媳妇儿,要说家里没条件的话,可后妈生的老三老四这么年轻却都已结婚了。
少年帮忙一起搬着东西,走入吴家合院。
这是由一座老平房和两座新砖房合出来的。
老三老四家,一家住一个新砖房,老大家和没结婚的老二,与两个老人一起住老房里。
孩子的遗体放在一个柜子里,摆在屋内。
孩子三岁,得病死的。
李追远走上前看了一眼,孩子比较瘦,面相有缺,意味着先天不足,大概率在娘胎里时就没能孕育好。
老爷子吴长顺坐在老屋门槛上抽着水烟。
老二吴有根坐在台阶上,一声不吭。
老大吴有后站在柜子旁,怔怔地看着柜子里的孩子。
孩子的母亲,则在屋内床上躺着,李追远在房间门口朝里头看了一眼,床上的女人很瘦,屋子里有浓郁的药味。
这对夫妻俩快四十岁了,死去的孩子才三岁,在农村,算是相当晚的来子了,再者前面还有两次流产。
夫妻俩为了孩子,做出了极大努力,可现在,到底落成了空。
李三江手持桃木剑,先在吴有后身上划拉了几下,然后拍了拍他肩膀:“节哀。”
吴有后怅然一叹,很是勉强地点点头,闭上眼,说道:“大概,我就是没这个命吧。”
李三江又持桃木剑,进了屋,吴有后的妻子没睡着,睁着眼,应该刚伤心痛哭过,已流干了眼泪,正神情麻木地盯着房梁。
桃木剑在妇人身上也划拉了几下后,开始念经,中间夹杂着好几句安慰。
李追远为太爷撑着一面旗,跟着太爷走。
这面旗的作用就和太爷手中家具厂生产的桃木剑一样,没什么用。
但在进入房间后,李追远抬起头,顺着妇人的目光,看向房梁。
女人只是绝望地自发行为,可李追远,是真看见了三团黑漆漆的东西。
是邪祟?
但又不像。
缩成一团,并未成型。
李追远双目凝神,认真看去,这次,看得更清楚了。
是两小一大三团黑影。
有怨念,有邪念,却又够不上邪祟。
这一阶段,就如同开水沸腾前不断升起的泡泡。
这也是李追远为什么在房间外,没能感知到它们存在的原因,因为它们现在还处于胚胎阶段。
正常情况下来说,这是不可能的事,可事实却又摆在了面前。
李追远很快就想到了原因,三新村距离自己和太爷所住的思源村比较近,也就意味着距离那片桃树林很近。
有它在,附近的其它邪祟天然被压制,要么避退要么消散,至于未成型的鬼,更是几乎无法成型。
因此,房间里的这三团黑影,坚持不了多久,就会自行化解。
当然了,小黄莺和谭文彬肩上的是意外,毕竟他们身上有“自己人”的标签。
在得到李三江的仪式感安慰后,床上的妇人似是稍稍回了点神。
她对李三江点头表示感谢,然后看向了站在旁边扛着旗的李追远。
妇人眼里的情绪很是复杂,似乎是在少年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孩子,她曾经有机会三次当妈妈,但都没能长远。
“来,细伢儿,过来。”
妇人对李追远招手。
李追远往床边靠了靠。
妇人有些艰难地坐起身,她身上的衣服很普通,还不到四十岁,可头上已经有了很多白头发。
她伸手打开床头柜,里头有几块用亮晶晶的纸包着的棉糖,她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捡起,然后全部递给了李追远。
李追远伸手接了。
紧接着,妇人从兜里,掏出一张很是褶皱的钱,递给李追远。
李追远没伸手去接。
妇人把钱往少年手里塞,说道:“细伢儿第一次上门,拿着。”
李追远还是没接。
这时,旁边还在做仪式的李三江开口道:“小远侯,接了吧。”
他们爷俩不属于上门客,按理说不该拿。所以李三江决定,待会儿算“工钱”时,把这钱给扣上。
既然太爷发话了,李追远就伸手,将这张钱接了过来。
妇人笑了,脸上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是字面意义上的如释重负。
“呵,哼!”
这时,房间门口站着的老太太,不停发出表示不满的鼻音。
她叫罗金花,是老爷子吴长顺的第二任妻子,也是老三老四的亲妈。
她是见到老大媳妇给钱,所以表示了不满。
李三江回瞪了一眼站在门口的罗金花,他娘的,臭婆子甩脸色给谁看呐!
不过罗金花一直死死盯着床上的大儿媳妇,没注意到李三江的不满。
李三江从屋子里出来,又在小柜子前布下供桌,继续起法事。
李追远在旁边帮忙扛旗、递碗、送香。
只是打个下手帮个忙,仪式全部交给太爷去做。
中途,哪怕是太爷示意自己把香插上香炉,李追远都装作没听到,让太爷自己接过去插了。
太爷的法事,其实没什么用。
但人死不能复生,你法事做得再厉害,在此时也没什么意义。
不过,太爷把家里人都安慰到了,虽然有些人被安慰时,眼里压根就看不出伤心。
太爷还跟柜子里的孩子说了一些话,嘱咐他前方路黑,得好好走,得慢慢走。
在说这些时,屋子里的妇人也下了床,用手撑着门框,看着这一幕。
终于,太爷把仪式满满当当地走完了。
李三江连叹三口气,跟说书先生拍醒木一样,用做对主家的提醒:活儿干完了,该给钱了。
吴家老爷子吴长顺,收起水烟袋,进了里屋。
罗金花瞪了一眼站在门口的老大媳妇,也进了屋。
就连原本喊李三江过来做法事的老三吴建华,也提着裤腰带,去了瓷缸要方便。
李三江叹了第四声气。
一般来说,白事儿都得提前收定金。
毕竟,各行各业,都难免出现“跑堂”的。
但这次是念在细伢儿夭折,他就没顾着这茬,先把事儿办了,早点让孩子入土为安,也能让伢儿爹妈早点安心。
谁成想,又得遇到讨钱的环节。
李三江站在那儿没动。
老大吴有后跑进里屋,找罗金花。
很快,屋子里传来罗金花尖锐嗓子的叫喊声:
“我没钱,我哪里有钱,给你家伢儿做的法事,怎么让我出钱!”
“妈,我的钱不都在你那里么,我打零工的钱,老二在家种地卖粮食的钱,不都交你了么,我们身边哪有什么大钱。”
“你说你没钱?那你媳妇儿咋还有钱送外人,我亲眼瞅见的,这还叫没钱?我看她不是有钱得很嘛!
呸,下不了蛋的赔钱货,白白浪费家里的粮食!”
老大吴有后气白了脸,走出里屋。。
一直坐在台阶上,陪着侄子遗体的老二吴有根,把两个口袋掏干净,找到了些零钱,全都给了大哥。
可这钱,是远远不够的。
妇人走出门,来到小柜子旁,坐下,伸手,抚摸着自己儿子的遗体。
吴有后跑出了家,应该是去找邻居借钱去了。
不一会儿,他拿着钱回来了。
在农村,能这么快借到钱的,都意味着平日里人品很不错。
罗金花从里屋走出来,扯着嗓子大骂道:“你借的钱,你自己还,休想从公帐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