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年代从1977开始 第167节

  其他工友看到他后纷纷扔掉手头活计赶来问候他。

  钱进很感谢大家的关心,把情况做了说明。

  魏雄图摘下劳保手套拍打钱进裤腿上沾染的灰渣,疑惑的问道:“让你去做题?这是什么意思?”

  “政工科好几个人找我谈话,问你是不是偷偷往鬼市卖《参考消息》。”二彪严肃的说。

  胡顺子给他一脚:“滚蛋,这时候少胡扯,你小子比我还不靠谱呢。”

  他们都不明白政工科调查钱进的目的,出于关心便一起集合到办公室聊了起来。

  铸铁炉子上的铝壶噗噗冒着白气,李成功用搪瓷缸给钱进倒了杯热水。

  钱进道谢,把试卷题目给众人说了说,然后问道:“你们说是不是上头准备让我当大队长?”

  哄堂大笑开始。

  胡顺子摸摸他的头笑道:“你还挺有志气,准备绕过我这个工头直接跳到大队长的宝座上去?”

  “其实你这想法还是保守了,你应该猜测他们是不是想让你当社长。”

  “要当大队长,得是党员吧?”老拐掰着冻裂的手指头认真琢磨起来,“我记得你连入党积极分子都不是呢。”

  魏雄图陡然抬头:“或许是钱总队的家庭成分好呢?三代贫农能顶的上个党员吧?”

  墙上的双铃马蹄表开始报时,铛铛声盖住了钱进的讪笑:“我祖上是纯纯的资本家,估计他们剥削过的贫农都不止三代吧。”

  魏雄图没话说了。

  他还是头一次碰上家庭成分比自己还差的同龄人。

  然后他又觉得不对。

  怎么钱进成分这么差,还能在街道当队长?甚至他还能分到两套房子呢!

  怎么人与人的差距,能这么大呢!

  钱进也觉得自己当不了大队长,不管是资历、能力、成分还是身份,他确实跟大队长的职位差很远。

  实际上他也不想当什么大队长,搬运工身份是他的跳板,他要去干销售或者采购。

  但试卷考题确实给了他这种感觉。

  胡顺子笑话完他后要离开,走了两步突然疑惑的回头:“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小钱,下雪那天你来上班迟到了,你说怎么回事来着?”

  钱进说道:“有个戴红袖章的老工人找我去饮品区搬啤酒和汽水来着,我忙活了半晌午所以迟到了。”

  胡顺子脸上渐渐露出惶恐。

  李成功疑问:“咋了,胡工头?你情绪不大对劲呀,碰上什么倒霉事了?”

  胡顺子给他一记老拳:“你他娘会不会说话,什么叫我碰上什么倒霉事了?”

  然后他又迟疑的说:“不过你小子还真说对了,我可能要倒霉了!”

  “那天早上来上班的时候,也有个老工人截停我来着,让我去饮品区帮忙。”

  “你没去?”李成功问道。

  胡顺子瞪他一眼:“这不废话吗!我能去吗!”

  “饮品区有光头的队伍专门负责,跟咱有什么关系?我去凑什么热闹?再说那天又下雪,去搬饮品最是容易吃力不讨好!”

  李成功点点头:“是这么个事,你没问题呀。”

  魏雄图无语了:“小李,你还不明白工头的意思吗?”

  “他觉得那可能是上级领导给他的考验!”

  胡顺子顾不上干活,抓起棉帽子往外跑,急匆匆跑去其他几个小队打听情况了。

  钱进没多想。

  他对给搬运工当领导没什么想法,不期待所以也不焦虑。

  但上班期间他还是心神不宁,总是去海鸥亭看看有没有人在等待。

  一个白天,海鸥亭空空荡荡。

  等到钱进下班了,这时候天色也黑了。

  码头上的探照灯亮起来,钱进不死心,又去了一趟海鸥亭。

  他一边走一边用冻僵的手指抠裤腿上沾的沥青,下午运输沥青这活是真要亲命!

  天气冷,海鸥亭檐角上的铁马挂着冰棱子,八角绿漆铁皮桌空无一人。

  他叹了口气要走。

  可刚转身敏感的注意到桌面有变化。

  他急忙走过去一看。

  本来空荡荡的桌子上被人拍了一堆雪,雪层上有手指写下的O和HO字符。

  化学老师来过了!

  此外雪层里还半埋了一张纸,他抽出一看是张俄文版的《元素周期表》,边角焦黑似被火舌舔过。

  钱进收起《元素周期表》往四周看,地上有脚印,他顺着脚印推着车子飞快的追。

  还好,他来的挺及时。

  钱进看到一个弯腰抄手的身影在踽踽独行。

  这应该是个老人,身上穿着露出棉絮的蓝布袄,腿上裤子单薄,冷风往裤腿里灌,灌的他摇摇晃晃。

  “老先生等一等。”钱进赶紧喊。

  老人回过头来。

  路灯下他的眼镜镜片已经碎了,镜腿用麻绳绑着。

  粗略一看竟然有点艺术感,这位像是从《青春之歌》里走出来的老教授。

  钱进热情的问道:“您好,您是一位化学老师吧?是不是您跟人约在海鸥亭见面?”

  镜片后眯着的眼睛瞪大了,老人问道:“是你吗?”

  钱进说道:“对,我收到了一张纸条,说是有一位化学老师约我见面。”

  老人听后纳闷了:“啊?我也是收到了一张纸条,说是有个校长约我见面,想要雇我去给学生讲课。”

  两人对视一眼。

  都猜出了对方的小九九:他们不想跟黑市扯上关系。

  这样两人尴尬一笑,老人先说道:“天气冷,你跟我去我工作地吧,隔着这里很近,咱们慢慢谈。”

  路上双方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

  老人叫宋致远,他就在甲港临近的五台山街道烧锅炉。

  之所以白天没能来,是因为他当时在上班,下班后赶紧来了一趟。

  蒸汽裹着煤灰从铁门缝涌出,钱进跟着宋致远钻进锅炉房。

  墙上挂着1974年的《抓革命促生产》日历,开门的风一吹,日历摇曳露出吊着藏在下面的一本书。

  《无机化学》。

  钱进去看了一下,这书扉页钢印被墨汁涂抹过,XXXX化学系资料室的前面被涂掉了。

  见此钱进大吃一惊:“您不会是大学的化学老师吧?”

  宋致远随手在煤堆上拿起块煤来,在地上飞快的画了几个图案。

  钱进的化学知识上大学那会就还给中学老师了,他连蒙带猜的问:“这个是苯环吧?”

  他只能认出这一个。

  宋致远笑了起来:“你还知道苯环?今年要考哪个大学?”

  钱进摇摇头:“我不考大学,我已经工作了。”

  宋致远立马劝说他要考大学,理由充分。

  钱进没法解释。

  他总不能说自己身上有挂,所以不想去大学浪费时间吧?

  有念大学的四年时间,他估计都干到市供销总社社长的职务了!

  不过他也有理由。

  他把自己办起学习室的事情告诉了宋致远,开玩笑似的说:

  “您不是说上了大学,同窗就是人脉关系吗?”

  “我现在组织了近六百号学生备战高考,一旦他们全考上大学,我就有六百个大学生的人脉关系了。”

  宋致远听了他的话后很震惊。

  容纳六百号学生的学习室!

  这是大手笔,多少工厂都办不成的大手笔!

  两人正在聊着天。

  又有人磨磨蹭蹭的找来:“宋老师,能不能找您问点化学课的难题?”

  宋致远毫不客气的说:“我懂什么化学?就是个臭烧锅炉的而已。”

  “你去问煤老师吧,以前你们不是说这些黑煤块子比我对社会贡献更大吗?那你们有问题就问煤老师。”

  青年尴尬挠头。

  宋致远脾气很大,毫不客气的关上门。

  他冲钱进举起手,火光映亮他右手的畸形手指:“跟人起冲突,我不服输,被人用老虎钳拧的。”

  “那时候他们说我掌握的知识有问题,让我来给街道看锅炉,说这些黑疙瘩听不懂我的毒草理论。”

  说着他用脚踢了踢煤块。

  钱进能感觉到他心里的怨气。

  这很正常。

  但他感到奇怪:“烧锅炉是街道上不错的工作,我们居委会烧锅炉的周师傅可牛了,谁得罪他,他就不给谁家里打水了。”

  宋致远笑了起来:“他肯定是成分过硬,并且还是有编制的正式工。”

  “我不行,我干了十年多的临时工,就是个出大力的。”

  钱进说道:“既然这样,您要不要去我们学习室当老师?”

  “我们那里也没有编制,但有学生的尊敬和工资。”

  “工资标准按照八级工的标准给!”

  他能看出这位老师水平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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