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0年5月19日,在广州城西最负盛名的“清粤楼”里,“利顺行”东家邓瑞霖热情地将孟胜新引荐至面前的这位清瘦老者面前,并对双方做着简单介绍。
“……而这位,就是新洲大陆贸易商行驻广州的孟掌柜,他们每年贩运而来的大量皮毛,那可是整个南方地区难得的上品。就算是与朝鲜、辽东等地所产的皮毛想比,也绝对是不遑多让!”
“陈掌柜请了!”孟胜新朝对面安坐不动的老者非常客气地拱了拱手。
“嗯,孟掌柜,好说好说!”陈烨霖淡淡地应了一声,态度稍显轻慢。
一个海外的番商而已,背弃天朝故土,数典忘祖之辈,想来也没什么值得深交的意义?
“陈掌柜,听说,你们船坊所造海船可行至缅甸?”孟胜新开门见山地问道。
“那是自然。”陈烨霖自傲地说道:“我‘陈联泰’自正德三年建立以来,已愈百年,所建造的海船数以万计,别说可行于缅甸,即使再远一点,抵达那天竺也不是没有过。”
“那你们造的海船可能跨越太平洋?”孟胜新不动声色地问道。
“太平洋?”陈烨霖怔了一下,随即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他,“你说的太平洋可是日本以东的大东洋?(注1)?”
“呃?……应是大东洋。”孟胜新不免露出几分尴尬。
这太平洋的名称好像是葡萄牙人麦哲伦命名的,而大明却自有它的骄傲,不屑于用此夷人所称,依旧延循前人之故,将其称之为大东洋。
好吧,大东洋这个名称其实也挺贴切,就是以我华夏大陆为参照,以东的海域当为大东洋。
“虽然我‘陈联泰’所造海船尚未有穿行大东洋之例,但想来问题不大,无非就是行船距离稍远一点,耗时稍长一点。”陈烨霖颇为自信地说道:“怎么,孟掌柜想要采买一艘跨越大东洋的海船?”
“孟某正有此意。”孟胜新点了点头,说道:“不过,大东洋海域辽阔,伏波近两万里,海浪滔天,气候多变,可以说,海况极为复杂。再加之,沿途更无陆地岛屿可依,无法获得必要之休整和食水补给,极是考验船舶建造工艺及其抗风浪性。”
“孟掌柜怀疑我‘陈联泰’所造海船不能行于大东洋?”陈烨霖脸色不由沉了下来。
“不敢,不敢。”孟胜新笑着摇了摇头,“不满陈掌柜,我们所需要的海船可不是专事用来运货贩殖,而是以运人为主。若是船舶不坚,风浪不受,那可是事关数百条人命的。”
“既然孟掌柜对我船坊所造之船如此不甚放心,那就请自寻他家船场吧,恕老夫不再奉陪了。”陈烨霖冷笑一声,站起身来,便要带着旁边的一名年轻人离去。
这番商好生无礼,明摆着就是不信我“陈联泰”船场所造海船能行于大东洋之上。
那还跟他谈个什么劲!
“陈掌柜稍待……”孟胜新见状,立时起身挽留,“恕孟某言语不清,让陈掌柜有所误解了。在这里,我向你告个罪。”
“陈掌柜勿恼,孟掌柜只是对所购船只稍稍有所苛求了点,非为故意难为于你。”邓瑞霖也连忙劝慰道:“方才,孟掌柜也说了,他将所造之船买回后,专用移民运人,对安全方面自然要求有些高。故而,还请陈掌柜体谅则个。”
陈烨霖重新坐回座位后,仍是一脸的不虞,端起茶杯,慢慢地饮着,沉默不语。
“陈掌柜……”孟胜新挤出几分笑容,温言说道:“我们听闻‘陈联泰’盛名已久,对贵船坊所造海船也是极为信服,绝无贬低看轻之意。”
“嗯……”陈烨霖右手拈着杯盖,轻轻地刮着杯缘。
“但我们想要购买一种能装运更多人员、性能也更为安全的海船,而且,这种船舶的行驶速度也要较普通福船为快。而我们这里恰好有一份最为新型的海船图纸,若是将其付诸实践,应是符合我们所需。孟某在此想问一下,贵船坊可否帮我们代为建造完成。”
“嗯?”陈烨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眼看着他,“你的意思是,你为我们船坊提供一份船舶图纸,然后按照该图纸,原封不动地将其建造出来?”
“不错。”孟胜新点头应道:“而且,我们还希望在建造过程中,能允许我们派出人员全程监造,以期该船舶的工艺不至泄漏。”
“嗤!”陈烨霖嗤笑一声,“既然委托我船坊建造海船,何须这般周折?再者而言,我船坊自有章程,工序也自有循例,岂能随意以他人船舶图纸建造!这要是图纸稍有偏颇,造出的海船沉了水,可是要砸了我‘陈联泰’的招牌!罢了罢了,孟掌柜还是另托他人吧!”
“……”孟胜新闻言,苦笑一声,不由看向邓瑞霖,眼神示意他圆个场、打个转圜。
话说,这个时期,大明就没有“委托加工”业务吗?
我们向船厂提供设计参数和相应的技术指标,你们作为代加工生产的船厂依照要求,建造出符合我们要求的海船。
这可是基于后世大规模定制思想,从而实现供应链管理的超前生产模式。
虽然,流传甚广的福船和广船皆适合远洋航行,甚至在载重方面还大大优于欧洲的盖伦船和卡瑞克船。而且在安全性和适航性方面,福船的水密舱设使其在抗沉性上也表现较好。
但是,福船的浮力储备和干舷高度则不如卡瑞克和盖伦船。另外,福船的船板比较薄,几乎无肋材,意味着它在超载时更容易翻船,而一旦发生破洞,福船活下来的机会不大。
同时,在耐波性和速度方面,福船在较小的风浪条件下较为稳定,但在风浪较大的时候却容易造成倾覆。
相对而言,卡瑞克和盖伦船在倾斜角度范围、最大允许斜角、扶正速度和摇摆周期方面要稍稍优于福船。
在速度上,卡瑞克和盖伦船利用组合软帆,能更好的利用多角度风向,尤其是在非逆风状态下,与福船的硬帆想比也具有明显优势。
不过,孟胜新想要建造的海船也不是欧洲的卡瑞克船或者盖伦船,而是基于后世集帆船技术之大成的飞剪船。
那份海船图纸,也是费了很长时间,将“破浪号”的相关技术参数按照比例缩小了一半,准备利用“陈联泰”船场雄厚的实力,建造出一艘缩小版的“破浪号”。
在18-19世纪,飞剪船以其出色的性能和适应性,成为远洋商业航行的首选。
飞剪船具有光滑、流线型的船体形状,这使得它们在海上能够以较高的速度航行。
在19世纪中期,在美国飞剪船被广泛用于东海岸到加利福尼亚的移民和贸易,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长途航行。
比如,在1846年,一艘飞剪船以88天的高速完成了从美国东海岸到达广州的航程,堪称船舶中的布加迪!
当然,以飞剪船特有的造型,船身细长、高度低,不利于火炮配置,且吃水浅,这使得它无法安装相应的火炮,可能会缺乏必要的防护能力。
不过,以飞剪船的速度,恐怕还没有哪艘武装商船或者战舰能追上它,自当无需太多武备。
“孟掌柜,我可以看看你们的海船图纸吗?”就在场面处于尴尬的沉默中时,坐在陈烨霖旁边的年轻人突然开口说道。
“嗯?……”孟胜新怔了一下,不由看向对方。
二十岁左右的年纪,小脑袋、小脸庞,眼睛大大的,下巴较短,嘴巴稍突,典型的广府相貌特征,但他的神情却流露出一股让人不可忽视的执着和锐利。
“这位是陈掌柜的幼子,名唤陈弘轩。”邓瑞霖在旁低声介绍道。
“孟掌柜,我见过你们那艘大船。”陈弘轩见对方迟迟不回应,笑着说道:“那也是我有生以来见过最壮观的一艘大船,若是我猜得不错的话,它一定可以在海上跑出极快的速度,就算是迅如奔马,恐怕也不为过吧?”
“不错,我们的船在昼夜间便可行驶八百里以上。”
“那你要给我们船坊提供的船舶图纸,是不是在建造完工后,也能跑出这么快的速度?”陈弘轩眼中露出热切的光芒。
“当是可以。”孟胜新肯定地回道。
“好!”陈弘轩顿时露出喜不自胜的表情,“你这艘船,我们接下来了!”
孟胜新闻言,转头看了看陈烨霖。
陈烨霖露出一丝苦笑,眼光宠溺地看着自己的幼子。
“孟掌柜,我们可以试着依你提供的图纸建造船舶。但是,完工以后,若是因为你们图纸给出的工艺或者尺寸出了问题,可不要寻老夫的错处。”
“那是自然!”孟胜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笑着说道:“在你们船坊建造过程中,我们会随时派人过来校对和指导,务必将这艘划时代的海船成功建造出来。”
“划时代的海船……”陈弘轩嘴里细细咀嚼着这个新颖的词语,眼中露出几分期待。
注1:明朝时期,将日本以南的太平洋部分海域称为“东南海”,将爪哇群岛西边称为“西南海”,将日本群岛的东边称为“小东洋”,将加尼福利海岸的西边称为“大东洋”,而“大东洋”就是今天我们熟悉的太平洋。
此外,太平洋在明朝时期还被称为“沧溟宗”,这一称呼可以追溯到上古时代的《山海经》
第148章 图略辽东?
“……四月初一日,顺天府府尹刘宗周奏陈:先臣王守仁抚南赣时,行十家牌法以清‘盗’源,其法甚约,其治甚广。今日京师至三辅,所在戒严,通天下郡县皆有风鹤之警,征兵括饷殆无虚日,生民不得其所者十家而九,有司又不知所以抚循之,势必尽驱而为‘盗’。”
“……当此时,诚宜行保甲之法。谨仿先儒遗意辑为《保甲事宜》,且冠以太祖《教民榜文》十条,总为一编,名《保民训要》。请皇上申饬,自五城御史,以至州县有司,各务著实遵行。”
“……帝准从。”
“……四月十二日,东江镇署理都司刘兴治与其兄刘兴基等为刘兴祚治丧,诸将前往吊唁。副总兵陈继盛亦至,刘兴治发伏兵捕之,刀斧相向,戮其首级。是日,有朝廷钦差通判刘应鹤等百余人同殒命于当场。”
“……皮岛遂为刘兴治所控。”
钟明辉将手中抄录的邸报轻轻地放置在桌案上,然后靠坐在软椅上,陷入到沉思当中。
去岁十月,后金从大明东北边防中最薄弱的蓟州长城突破,随后连陷龙井关、大安口、汉儿庄、马兰峪、洪山口等要塞关隘,蓟州明军全线溃败。
稍事休整数日,后金大军再下遵化,然后分出一部疑兵迷惑于救援而来的袁崇焕所率辽东精骑,主力继续突入,直至京师,大明朝野震动。
随后,未多久,崇祯帝便将以袁崇焕涉嫌勾连靼虏为由,下昭狱,以查其行。
知道历史大势的穿越众自然是知道这位袁督师的最后命运,被判凌迟,惨死于京师西市。
且不说他的死,对于辽东局势的演变会造成何种影响,单单就他的所遭遇的下场,却是大大寒了诸多辽东军将的心。
以他蓟辽督师的身份,还是传统文人出生,都落得这般结局,你让那些“粗鄙”的军汉如何不为之惊惧。
这崇祯皇帝当真敢杀人呀!
要说袁崇焕死得冤不冤,众说纷纭,还真不好轻易下得了定论。
虽然“必不令敌越蓟西”足以作为理由制其死罪,但是法律不外乎人情,况且袁崇焕的能力和责任感正是朝廷所需的,甚至是关乎明朝生死存亡的。
后金大军侵入京师重地,尽管靼虏并没有经过袁督师所辖之地,但是需要有那么一个人来为这个事情负责,但这个负责人绝对不应该是袁崇焕。
所以,想要让他死,崇祯皇帝可以有一万个理由,而同样,想要让他活,也有各种理由去证明他仍有价值,只是需要看崇祯皇帝做什么样的决定而已。
那么,此后辽东诸镇,各级将佐,在面对靼虏入寇时,该怎么办?
打,又打不过。
守,也守得艰苦。
若是稍有破绽,让靼虏袭了边,夺了寨,那还不得被朝廷问罪,说杀就杀了。
哎呀,好寒心呀!
这辽东的局势,怕是愈发糜烂了。
其实吧,去年这位袁督师斩了东江镇总兵毛文龙后,辽东形式便开始出现反复。
因为,没了毛文龙的牵制,后金便少了几分后顾之忧,可集结大军,或攻关宁防线,或击蒙古,或绕道突入关内,行事愈发无所顾忌。
甭管毛大帅有没有虚报战功,也别在意东江镇能对大靼虏造成多么严重的伤害,但只要他们存在于靼虏的后方,那就能起到一定的牵制作用。
毛文龙所领东江镇不仅能在海上任意驰骋,还能悬于靼虏后方补给线的咽喉之上,使其如芒在背。
尽管他们兵力有限,战力也甚是可疑,但通过游击、骚扰等牛皮战术,却能有效地牵制靼虏的兵力,为大明在辽东的防御提供了重要支持。
结果,毛文龙被杀,东江镇便陷入到频频自相残杀的混乱局面当中,再也无法构成对靼虏的牵制,直到最后靼虏在朝鲜水师的配合下一举将其攻灭,数万人尽数惨遭屠戮。
“怎么,你琢磨着想要去救援皮岛?”孟胜新看着钟明辉一脸决然的神情,立时惊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你疯了吗?就凭咱们这点力量,哪里救得了东江镇!”
“据说,这个时候,小小的皮岛上就有数万辽东汉民,全都是从靼虏地盘上逃出来的。”钟明辉表情甚是沉重,“他们经过九死一生的逃难,好不容易才有一个求活的机会。可若是皮岛不稳,军将彼此内斗,迟早会让靼虏捡个便宜,从而陷入败落的境地。”
“我知道,我知道。”孟胜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问题是,我们目前尚没有足够的能力去挽救这一切。总不至于,将我们不多的船只都派到皮岛附近海域,帮着他们阻挡靼虏或者朝鲜水师吧?”
“孟教官,你可能误解我的意思了。”钟明辉说道:“我并不是想要救东江镇,更不是想要保皮岛不被靼虏夺占。我是想以粮食来换岛上的辽东难民,从而增加我们移民的来源渠道。”
“咱们启明岛夏季气候温和,冬季阴冷,从广东输入的移民必然会感到多有不适。而且,这几年时间,我们总是转运广东一地移民,地域性太单一,很可能会让他们形成抱团聚集的情况,不利于我们以后的管理和调配。”
“而皮岛上的数万辽东难民,久居苦寒之地,将其运到启明岛后,便可以很快的适应当地环境和气候,而且将其打散混居于广东移民群体中,也能有效防止地域性人群抱团的麻烦。”
“更重要的是,辽东难民经过一番逃难和挣扎求存,心性坚韧,具有一定的耐劳吃苦精神。他们在皮岛这种险恶环境中生存,又多接触东江镇兵将,甚至有相当一部分人还见过血,稍加训练一下,便是一个个很好的战士。”
“因为,我们在未来某个时间,必然会与西班牙人一战,到时候,少不了动员集结所有可战之兵。而有了这些坚韧勇毅的辽东难民到来,我们是不是更有几分胜算?最起码,可以从他们中间挑出一些会骑马冲阵的骑兵,从而加强我们机动作战的能力。”
“……”孟胜新听罢,沉吟半响,微微点了点头,“明辉,你的想法非常有远见,我对此也表示支持。但此事,尚需移民船队抵达广州后,征询魏应滨他们的意见,看是否可行。”
“此事应该大有可为。”钟明辉笑着说道:“将来,我们若是有一定实力了,甚至可以更进一步,在辽东沿海寻一处小岛,将其打造为一个移民中转点。只要提供足够的粮食和军械,我们就能将招揽而来的辽东难民稍加整训,编练成伍。”
“如此一来,不仅可以保卫所据岛屿,还能趁靼虏不备之际,袭掠辽东沿海村镇,给他们施加一点军事压力。当年,毛文龙仅领数十人便建起东江镇,拥兵数千,辖民数万,经营起好大一番局面。有此先例,我们不妨也因循仿之!”
第149章 皮岛(一)
随着新的移民季的到来,身为穿越众驻广州站点负责人的孟胜新却是愈发焦虑,每每看到货栈里与日俱增的难民,便有些愁眉不展,还不时长吁短叹。
当然,他不是为筹措不到足够的移民人数而惶惶,更不是因为缺乏足够的运输工具而心生焦躁。
他是在为银子发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