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哉,我大明之师!惜哉,我大明官军!”
“福顺堂”东家龚煜城将手中的抄来的邸报重重地置于案头,手捻着胡须,高呼一声,引得店堂内的食客窃笑不已。
“龚掌柜如此忧国忧民,着实让我辈汗颜呀!”宋记商社的东家宋明轩笑着说道。
“宋掌柜见笑了。”龚煜城摇了摇头,说道:“非我忧国忧民,实乃郁结于胸呀!我煌煌大明,亿兆子民,竟然拿区区建奴毫无办法,任其坐大,频繁滋扰我辽东全境,徒自让人叹息呀!”
“是呀,这建奴自万历四十六(1618年)年起兵作乱,如今势大难制,倒成了我大明掣肘之害。更让人寒心的是,朝廷十数年碌碌无功,反而不断损兵折将,空费国帑,几欲动摇我大明北境之安危,着实让人叹息。”棉布商人裘苑博也是长长一叹,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好了,好了,我等于此小酌几杯,交互商情,何至于为朝廷这般沮丧之事而扼腕叹息?”宋明轩笑着端起酒壶,替两人将酒杯再次斟满。
“宋兄说的是。这建奴也好,辽东兵事也罢,自有朝堂诸公来操持,哪有我等商贾轻易置啄讨论的。……且饮酒,饮酒!”
“龚兄,裘兄,你们可曾听说港外来了一群海外豪商,身怀巨资,近几日,于市面上大肆采购,引得整个广州商界纷纷侧目以观。”
“这等大手笔采买的豪商,我如何不知道?”龚煜城笑着说道:“据悉,这些人来自南洋,经营了好大一片种植园,除了在广州市面大肆采购物资,还不断招揽前往南洋垦殖的农人和匠人,引来无数人竞相围聚。”
“……不瞒二位兄长,我两日前还通过‘利顺行’与这些人照了面,做了一笔价值八千两银子的买卖。”裘苑博晒然一笑,“这些人还真是一群……妙人。采买数量之多,所购品类之繁,着实让人眼花缭乱,不过,他们对价格倒是不怎么苛求,如此大宗货物,皆以市价的九成支付款项。而且,给的银子,也是成色十足的番饼(即银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端的干脆利落,让人爽利之极!”
“哦,是吗?”宋明轩闻言,立时凑近了一点,眼含期盼地说道:“裘兄既然跟这些人打过交道,可否与我两人引荐于利顺行?”
“是极,是极。”龚煜城也是一脸热切地看着他。
话说,两人联袂邀请裘掌柜在这等高雅庭轩小酌,自是闻得了消息,要借助此人的关节,跟利顺行搭上关系,甚至直接寻到码头那些“南洋豪商”,卖些货物,好赚些银子。
别看广州每年都有大量的外洋番商到来,但一个个都是猴精猴精的,采买货物的时候,也是极尽挑剔,对价格更是瑙珠必较。
尤其是那些佛郎机人(即葡萄牙),仗着控制着日本、吕宋、天竺等地的贸易航线,对我大明商人提供的货物压价甚重。
为了避开这帮子吸血的佛郎机人,一些广州海商直接联合月港那边的海商,直接装满一船的货物亲自驾船前往吕宋,利润较此前提高数倍不止。
当然,日本的航线那是不好碰的,除了佛郎机人的垄断外,那个郑一官(即郑芝龙)更是不好惹的角色,几乎包办了闽粤浙等地区的日本进出口贸易业务。
想要做日本方向的生意,只有将货物转手给郑一官,或者从他手里接货,才能吃点汤汤水水。
至于南洋地区,那就更不好做了。
红毛夷(荷兰)在那边的势力日涨,许多土邦王国的贸易业务几乎都被他们所控制。
他们还在南洋许多沿海地区建了商站据点,低价收购土人的货物,高价转卖我大明的商品,赚得盆满钵满的。
而且,他们还试图要占据我澎湖,在那里大肆修筑堡垒据点,欲染指福建地区的海外贸易。
不过,在天启四年(1624年),新上任的福建巡抚南居益直接派兵将他们给围了,迫使其拆除堡垒,退至台湾南部。
所以说,这些外洋番商还是很难对付的,就没有一个是冤大头,可以让他们这些粤商沾点便宜的。
更何况,在他们与番商之间,还有一堆市舶牙行存在,那是两头极尽压榨,使得生意何其艰难。
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南洋豪商”,不仅采买的物资数量众多,而且不跟你斤斤计较,掏银子还甚为爽利,那还不赶紧凑上去,在他们身上狠狠赚一笔!
据闻,这位棉布大商人裘苑博数日前通过利顺行向“南洋豪商”卖了将近八千两银子的棉布,获得的利润保守估计也有近千两之多,顶得上他大半年的收息了。
这如何不让人眼热!
“敢问裘兄,他们除了棉布、铁料、蔗糖和香料外,还需要哪些物料?”
得到了裘苑博的应允后,龚、宋二人急切地问道。
“铅、锡、药材、瓷器、毛织物、各种手工工具、农具,以及各类工匠和……年轻女人。”
“他们需要的怎么都是这些玩意呀?”宋明轩闻言,不由皱了皱眉头,“生丝、丝绸、宝石、金饰、名贵家具这些值钱的高档货物就不采购一些?”
“他们还要各类工匠和年轻女人,这是什么意思?”龚煜城也是难掩失望之色,“难不成,这些南洋商人准备移民拓地,在他们所据的蛮荒之地搞开发建设,然后自成一统?”
“他们要做什么,我哪里能得知?”裘苑博苦笑着说道:“这些东西虽然不甚值钱,但他们需要的量却是很大,三四万两银子想来是有的。”
“这些自称是南洋商人的到底有何背景和来头?”
“他们看着倒像是我大明人,说的也是一口汉话。不过,其发饰和衣着迥然我华夏衣冠,口音也似乎为北方人氏。哦,对了,他们那群人里面还有不少夷人,几与佛郎机人相近。”
“至于他们有何背景,我倒是瞧不透。兴许,是数十百年前移往南洋的汉民,从土邦那里谋了些土地,想要发展夯实一番民生经济,欲图自立门户。……这谁说得清呢?”
“也罢。蚊子再小,也是一块肉。”宋明轩笑了笑,“几日后,尚需裘兄帮我等引荐一番,看能否赚上些许银子。”
“何须几日后?”裘苑博说道:“明日下午未时(13点-15点),他们委托利顺行搞了一场典拍大会,准备售卖三四百张上等裘皮。”
“嗤!”龚煜城不由嗤笑一声,“南洋那地方能出什么上等的裘皮?需知,毛色俱佳的上好毛皮可是出自北方,尤以辽东、朝鲜为甚。随便一张毛皮就能卖出五六两银子,若是质量上佳,甚至可以卖出三四十两银子。”
“龚兄,那你觉得利顺行的师傅们都不识货吗?”裘苑博摇摇头说道:“以邓掌柜那般精明的人,若是不晓得毛皮的价值,如何愿意帮着那些南洋豪商搞一场典拍大会?”
“哦?你的意思是,他们手中还真的有一批质量上好的裘皮?他们从哪儿得来的?”
“你觉得他们会将自己的货物渠道告诉他人?……呵,这些人还是有些门道,而且还有些神秘的。”
第67章 收容
广州,乃为南国最大的商贸重埠,更是一个繁华与沧桑交织的历史名城。
石板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招牌用朱红漆就,风中摇曳生姿。
街上行人如织,叫卖声、讨价还价的声音此起彼伏,构成一曲独特的市井民风。
城内的西关大屋,青砖瓦房,门前石狮子威武庄重,透着一丝沉静与古老。院内树木葱郁,偶有蝉鸣鸟啼,仿佛在诉说着历史的沧桑。宅内雕梁画栋,精美的木窗透出斑驳的光影,显得古朴而雅致。
城外珠江畔,帆船点点,渔民摇橹捕鱼。
波光粼粼的江面上,传来阵阵渔歌。
码头上货物堆积如山,商贾云集,南来北往的客商在此交汇,各种方言交融,喧嚣异常。
转过热闹的街区,一条幽深的胡同映入眼帘。这里远离了城市的喧嚣,显得格外宁静。
斑驳的砖墙爬满了青苔,时不时可以听见几声孩童的嬉戏。
孤寂的老人坐在门槛上,轻轻挥动扇子,驱赶着蚊蝇,回忆着往日的岁月。
此时的广州,不仅是商业的中心,也是文化的交汇地。
书院里学子们朗朗的读书声,与远处寺庙的钟声交相辉映,展现了一幅文化与商业并重的繁荣景象。
几名身着奇异服饰的汉子在一名当地向导的陪伴下,走在喧闹的街市上,好奇地四下张望打量,似乎对这个城市的所有一切,都充满了浓厚的兴趣。
“哎,看那边!”陈瑞轻轻地碰了碰周勇的肩膀,示意他朝街角看去。
“哟,这是在……卖儿卖女!”
周勇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边一溜地跪了七八个孩子,十岁不到的样子,有男孩,也有女孩。
男孩皆赤果着身体,女孩也仅遮了一件破布片,一个个全都披散着头发,脏兮兮,乱糟糟的,颓然地低垂着脑袋。
在孩子的身后,可能是他们的父母,也可能是人贩子,眼睛不断地往街上看来,以期有大方的买主过来,将这些孩子买走,从而换得几顿饱食。
但是,街上的行人步履匆匆,无人停下,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
想来是对这种事情,早已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这些年来,大明天灾人祸不断,朝廷也是焦头烂额,到处去补窟窿。
奈何,大明这间数百年的老宅,委实已破败不堪,难以自持,若是没有一个好的裱糊匠,如何能堵的住四下漏风的窟窿?
在广州城,像这种卖儿卖女的难民简直数不胜数,哪里会有人投来一丝关注。
“你想买下他们?”
周勇看着这七八孩子将陈瑞递来的几块糕点瞬间抢去,飞快地塞入嘴中,然后抬起头来,露出渴求的神情,希望再能施舍一点,心中甚是不忍。
“咱们那里正好缺人。”陈瑞蹲在地上,一脸同情地看着几个孩子。
“我们那里目前是缺青壮男子……”
“这些半大孩子也可以做事的。”陈瑞说着,眼睛看向原航海教官邝旭。
“问问他们,每个孩子多少钱?”邝旭也是面露戚戚。
造孽呀,这些孩子已经是瘦得皮包骨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们,嘴里不断地吞咽口水。方才施予的一点吃食,已然勾起他们饥饿的欲望,干瘪的肚子一起一伏的。
孩子身后的几名大人露出几分犹豫之色,既痛苦,又无奈,下意识地伸手将孩子揽到自己的近前。
“要不,连大人一起带走吧。”陈瑞见状,心中更是不落忍。
“过两天,我们就要离开了。”周勇颇为担忧地说道:“要是将他们都带上,就这身体状况能不能在船上扛得住?”
“……”邝旭闻言,看着面前这十几个羸弱不堪几乎风一吹就要倒的大人和小孩,心下一沉,一股难言的哀伤立时涌了出来。
这该死的时代,该死的王朝末世,该死的天灾人祸!
这要是没人管的话,多半会活活饿死在街头。
“你们愿意出海求活吗?”他蹲下身子,轻声问道。
“各位老爷,给口吃的,就算做牛做马,我们大大小小……也都愿意!”一名瘦得像骷髅般的男子有气无力地说道。
“坐船漂洋过海,途中艰险,你们可能会死在半路上……”
“各位老爷……,你瞧着我们还能……捱几日?”
“好!”邝旭站起身来,吐出胸中那股抑郁之气,“既然你们要求活,那我就带着你们出海搏个好的未来。……你们稍等片刻,我这就喊辆牛车过来,将你们一起拉走。”
“邝教官,我去找车。”陈瑞一脸喜色,转身就朝街口跑去。
“我去买点吃的,让他们先垫吧垫吧。”周勇朝街边一家包子铺走去。
“谢老爷……活命!”几个大人眼泪纵横,立时跪倒在地,同时伸出手来将几个孩子也摁倒在地,不停地朝邝旭几人磕头。
“哎,哎……,你们这是做什么?都赶紧起来!……都起来!”邝旭也不嫌弃几人又脏又臭的味道,忙不迭地将他们一一扶起。
“这位老爷……”陪在旁边的向导周长贵连忙将邝旭拉到一边,低声说道:“你们这是做什么?……使不得呀!使不得!”
“为何?”邝旭不满地瞪了他一眼,“难道,要我们见死不救?……你看看他们多可怜!”
“哎呦,我的客官老爷呀!”周长贵脸上露出无奈的神情,伸手指了指他身后,“这种事太多了!……我们救不过来的。说不得,还要招惹一身的麻烦!”
邝旭疑惑地转身望去,顿时吃了一惊。
却见他身后已经围过来一百余难民乞儿,眼睛里均露出可怖的神情,一只只瘦弱的手向他伸来,以期讨得一点吃食。
而且,在街角、在巷尾,在檐下,还有更多的乞丐,撑着虚弱的身体,朝这边慢慢挪动。
“你看,有这么多人!你们是……救不完的!”周长贵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邝旭愕然地看着那些满怀期待之色的难民和乞儿,立时陷入到无比的纠结和痛苦之中。
怎么会有这么多活不下的大明百姓!
“能多救一个,那就救一个吧……”
——
罗振辉看着临时租赁的货场里挤得满满当当的难民和乞儿,眉头紧锁,神情甚是凝重,半响没有说话。
陪在旁边的邝旭更是惴惴不安,不时偷瞄两眼,想开口解释两句,但嘴巴几次张了张,却没法说出口。
临来之时,全体人员根据始兴堡现有的基础设施和物资储备,初步计划从大明移民两百到两百四十人,而且主要是以工匠、艺人,以及农人为主,并且年龄结构上也倾向于青壮年,以此来进一步巩固始兴堡的基础。
在二十多天时间里,已经陆续招揽了两百余人,全部养在这座租赁的货场里。
每日间,也是大鱼大肉吃着,让他们在最短时间内补充大量营养,竭力提高他们的身体素质,以期能健康安全地随船返回启明岛(即温哥华岛)。
这几日,采买的物资已陆续装船,各类所需的途中补给也准备停当,在将最后几笔皮毛售卖的款项收回后,“破浪号”便计划扬帆起航,回返启明岛,从而完成此次大陆之行。
却不曾想到,邝旭等人在广州街市游玩时,撞见一群难民乞儿,悲悯同情之下,竟然将他们带回了货场,说是要给他们找一个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