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远比徐琨预想中的要寒酸,再加上方才刀疤脸的话,让他对此行能否达成目的,已经基本不抱什么希望了。
三天前徐琨离开西客站时,堪称意气风发雄心万丈,可这几天‘贤’下来思考,却是越想越迷茫。
他是从未来重生的不假,可却被关在牢里二十多年,只能通过狱友们的描述去畅想日新月异的新世纪,对外面的情况不说是两眼一抹黑,但最多也只能算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刨去那些不切实际的瞎扯淡,还有那些他根本摸不着边的‘通天大道’,徐琨从狱友嘴里听说的赚钱门路,不是出卖苦力,就是违法犯罪——没办法,要是有轻松赚钱还不犯法的门路,他们又怎么会成为徐琨的狱友呢?
这两条路,徐琨哪条都不想选,否则这重活一世不是白来了?
思来想去,似乎就只有买房等升值最为稳妥可行。
可问题是徐琨这些年大手大脚惯了,拢共也就攒了七八千块钱——呃,现在还剩不到六千,毕竟那取长补短套餐可不便宜。
这点钱在京城连个大点儿的厕所都买不到。
所以徐琨才想着找六哥打听打听,看有没有什么短平快的项目,好歹先把首付凑出来再说。
但看这情况……
正闭着眼睛为前途发愁,徐琨忽然听到有人冲进屋里,快步朝自己走来,他立刻睁圆了眼睛,两条浓眉刀子似的上挑,四白眼凶光毕露!
这也是在号子里养出来的习惯,休息时若是有人突然靠近,在不明原因的情况下,徐琨都会第一时间展现出最具威慑力的姿态——先前在小巴车上也是如此。
来人显然被吓住了,踉跄后撤半步,然后脚下不丁不八,迅速摆出了标准的防御姿态。
还有高手?
虽然看到来人一副灰头土脸,刚从工地上下来的样子,徐琨心知自己多半是误会了,但对方这架势明显是练过的,因此他并没有收起脸上的凶相,而是挑眉问了句:“你想干嘛?”
“大哥,俺、俺想打个电话。”
来人憨憨的露出一嘴白牙,指了指桌上的座机,然后便试探着往桌前凑。
这小子瞧着虽然憨憨的,个头也不是很高,可胆量却着实不小,要知道就算是监狱里那些好勇斗狠的犯人,也未必敢顶着徐琨的压力继续靠近。
当然了,徐琨之所以能有如此威慑力,也是因为他一穿三的战绩摆在那里,否则单凭眼神儿就想要震慑那些重刑犯,纯属是痴人说梦。
发现果然闹了误会,徐琨的眉毛眼皮往下一垮,收敛了脸上的凶相,平平无奇的从桌上下来,道:“那你打吧。”
谁知方才还心急火燎的小个子,见此情景却反倒站住脚,盯着徐琨的脸上下打量,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宝贝一样。
徐琨被他看的不耐烦,又瞪起眼来催促道:“你小子到底打不打?”
然而见他重新露出凶相,那小个子非但不怕,眼里反倒放出光来,嘴里说着:“打打打,俺这就打。”
然后一边摸出个BB机来,一边仍是忍不住偷眼打量徐琨。
这小子难道认识自己?
可听他口音不是老家那边儿的啊?
然而不知为何,徐琨瞧着对方也有些眼熟,正琢磨是在哪里见过对方时,那小个子忽然面露疑惑,摆弄着座机诧异道:“怪了,这咋打不通呢?”
“估计是六哥上锁了。”
徐琨说着,从兜里摸出那支诺基亚递了过去:“用我的吧。”
“这……多谢大哥、多谢大哥!”
那小个子诚惶诚恐的接过手机,连声道了几声谢,这才按照BB机上的讯息拨通了电话,操着带口音的普通话道:“喂,陈哥,我保强啊,两米来高的土围子后空翻?可以放垫子是吧?那没问题,肯定没问题!80一天,演尸体再加20块钱红包?那行、那行,俺明天六点半就去门口等着,陈哥您放心,肯定耽误不了咱们剧组拍戏!”
徐琨听到这里,总算是明白自己为什么看对方眼熟了,这不就是那个演电影的王保强嘛!
监狱里偶尔也会组织看犯人看电影,放的大多是些合家欢喜剧片,而王保强正是这类片子里的常客。
虽然徐琨也曾听一起看电影的狱友说起过,王保强是草根出身,可也万没想到会在工地上遇到他。
正觉得不可思议,王保强已经挂了电话,千恩万谢的将手机递了过来,但却没有急着离开,反而摆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架势。
“怎么了?”
发现眼前是未发迹的大明星,徐琨正乐得与他攀谈几句,于是笑问:“有事你就直说,大老爷们怎么还扭扭捏捏的。”
“内个……”
受徐琨的态度鼓舞,王保强双手在脸上比划着,好奇道:“大哥,你方才是怎么弄的?就是突然变得特别、特别……然后又一下子变得和气了。”
说到半截,他又觉得这话过于唐突,急忙解释:“俺没别的意思,俺、俺其实是个演员,俺就想知道大哥你是怎么做到的,刚才一下子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俺以前也对着镜子练过,可就是做不到大哥你这样、这样……嗯,这样收放自如,对,就是收放自如!”
听他‘俺俺俺’的语无伦次,徐琨不由好笑,先是将剑眉一扬,杀气腾腾的问:“你说的是这个?”
旋即眉毛又往下一垮,恢复成了平平无奇的状态。
“对对对!”
王保强激动的直拍大腿:“大哥,你这是怎么练的,能教教俺不?俺、俺可以给你交学费,拜师学艺也成!”
他已经当了两年群演,虽然限于文化水平,概括不出什么理论来,但至少能看出这套表情变幻所展现的表演张力。
若是学会这一手,别的不好说,演个两幅面孔的反派肯定没问题。
“哈哈~”
见未来大明星说要拜师学艺,徐琨不免有几分得意,嘿笑道:“先不说你能不能学会,就算学会了,这人跟人的三庭五眼又不一样,我这法子放在你身上未必好用,别费半天劲,最后白忙活一场。”
不说先天的外在条件,以及后天杀过人的经历,单只是这套表情变换就没那么简单。
虽然看似只是压住眉梢、控制眼皮和眼睛周围的肌肉,但真想要做到驾轻就熟,甚至养成平时的习惯,却必须付出长时间的努力才能做到。
他也是因为吃了面相太凶的亏,痛定思痛外加在牢里闲极无聊,才用了十多年的苦磨工夫练到这等地步,若是在外面,只怕一辈子也……
等等!
看着有些失望的王保强,徐琨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既然连未来大明星都想拜师学艺,那自己凭借这变脸的本事,是不是也可以去做个演员?
众所周知,娱乐圈赚钱快、美女多、还能扬名立万,这不正符合自己潇洒快活的人生理想吗?
况且自己虽然在看过的电影不多,但能拿到在牢里放映的,应该都是名气不小的片子,若是自己抓住了这些风口,说不定真能在娱乐圈混出个名堂来!
而且就算最终没能混出来,至少也可以和未发迹的王保强拉上关系,这买卖怎么算都不亏。
第3章 彼时彼刻
北三环中路77号,京城电影制片厂。
确认自己没找错地方,徐琨先摸出手机看了下时间,差十分钟不到六点,距离和王保强约定的时间还早着呢——不过这时候,门外也已经有十来个在等活儿的群演了。
“嘿~哈啊~!”
徐琨刚想找个地儿先猫一会儿,冷不丁斜下里就杀出个穿拖鞋的光头,拳打脚踢、上蹿下跳,口中还‘嘿嘿哈哈’的给自己配音。
徐琨正纳闷这人是什么路数,对面又有个细高挑的年轻人缓缓从马路牙子上起身,也不顾屁股上还粘着半张报纸,环抱双臂斜眼冷笑道:“雕虫小技,不过尔尔。”
“我哒~~”
光头闻言,立刻李小龙般怪叫着,摆出了李莲杰的经典起手式。
屁股上粘着报纸的冷傲青年也不甘示弱,从腋下抽出一把看不见的空气兵刃,口中‘唰唰’有声的一通互砍乱刺,最后将那柄不知是刀是剑的玩意儿,狠狠‘捅进’了自己的后脑勺。
想着昨儿王宝强说过的话,这时徐琨也大致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约莫是两个愣头青把自己误认成群头了——衣着打扮且不说,这年头手机虽然已经开始普及,却也远没到人手一支的程度,更何况还是三四千的中端机。
于是摆手道:“误会、误会,哥们也是来等活儿的。”
说着,绕过两人寻了个角落,自顾自蹲到了马路牙子上。
见那二人闹了乌龙,群演们发出一阵哄笑,冷酷青年默默带着报纸坐回了原位,那光头却有些羞刀难入鞘,黑着脸嘴里骂骂咧咧的。
要是搁在前世,徐琨早上去拿大耳帖子招呼了。
现如今却只是呵呵一笑,眯着眼等王保强过来汇合。
昨儿徐琨打定主意后,就把找六哥指点的事情抛在了脑后,一门心思的和王保强套近乎,硬是陪着他干了半日小工,晚上又拉着保强去附近的大排档喝酒。
刚刚成年的王保强本就是个实诚孩子,两瓶啤酒下肚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据他说,自己小时候因为一部红遍大江南北的《少林寺》,立志要做李莲杰第二,所以8岁去了少林寺习武,16岁又独自跑来京城打拼。
刚到京城什么都不懂,就知道在北影厂门外傻等,饥一顿饱一顿的混了半年,结果做武替时不小心受了伤,连去医院的钱都没有,养伤期间还差点被房东赶出去。
这之后他就开始在工地上打零工,先赚够了生活所需,然后再去追求自己的梦想。
从99年到现在,王保强已经在这个圈子里摸爬滚打小两年了,靠着敢打敢拼能吃苦,在武替圈里勉强算是小有名气,跑龙套偶尔也能捞着两句台词,但距离大明星的梦想却依旧遥不可及。
这两年他甚至都不敢回家过年,就怕有人问起:大明星,你都演过啥片子啊?
说实话,若不是笃定王保强未来会功成名就,听了他这些年经历的艰难困苦,徐琨只怕都要打退堂鼓了。
但既然知道前途是光明的,他自然不会因为道路曲折就望而却步。
尤其徐琨还发现,自己和王保强的人生经历颇为相似。
譬如说都是河北乡下小地方出来的;都是没成年就独自在外‘打’拼;都是从小开始习武——保强八岁去了嵩山少林,徐琨六岁跟着爷爷学舞狮;都是因为电影改变了人生轨迹——保强看的是《少林寺》,徐琨看的是《古惑仔》。
刨除这些,他比王保强还多了二十多年的人生沉淀,一些似是而非的未来知识,以及强出一截的外形条件。
在敢打敢拼能吃苦这些方面,他自认也不会逊色多少。
既然王保强能成功,没道理他徐某人就不行!
“大哥,你起的可真早。”
直到耳边传来王保强有些忐忑的声音,徐琨才从对未来的憧憬中清醒过来。
“来啦。”
站起身,徐琨摸出手机扫了眼,6点14,显然王保强也提前就动身了,只是没想到自己会来的这么早。
把手机揣回兜里,他又顺势掏出把钥匙来,对着正尴尬憨笑的王保强抛了过去。
王保强忙不迭接住,然后疑惑看向徐琨:“大哥,这是啥意思?”
“昨晚我叫六哥帮忙租了间房子,就在二里庄附近,咱俩一人一张床,还有台21寸的电视。”徐琨说到一半,见保强烫了手似的,就要把那钥匙还回来,立刻瞪眼道:“入哪行不得交学费?再说我总不能让你白搭人情!”
“这、这……”
王保强捏着那钥匙,黑灿灿的小圆脸上满是羞赧惭愧。
昨儿在酒桌上,他稀里糊涂就答应要把徐琨带进剧组,早上醒过来便开始后悔了,一是后悔自己不该满嘴跑火车大包大揽;二是隐隐觉得自己好像上了徐琨的套——他只是实诚,却绝不是蠢人。
所以方才见到徐琨时,王保强才显得那么忐忑尴尬。
然而徐琨现在的做派,却又让他觉得自己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略一犹豫,王保强还是把手里的钥匙递到徐琨面前,认真道:“琨哥,进剧组的事儿俺肯定尽力帮忙,但这房子俺不能……”
“大老爷们矫情个屁啊。”
徐琨把他的手拍开,反问:“你小子不是立志要当大明星吗?回头我再弄台二手影碟机,咱俩没事边看边学边琢磨,总比你一个人对着镜子瞎折腾强!”
这下王保强是真动心了,他现在和七个人挤在一间旧宿舍里,空间狭小逼仄又阴暗潮湿,别说电视机影碟机,连落地镜都摆不下,平时只能拿个塑料壳梳妆镜做表情训练。
长此以往,确实不利于磨炼演技。
“那、那……”
王保强讪讪的收回钥匙,忽然狠狠一咬牙道:“那咱俩平摊房租!”
以他现在的经济条件,这绝对是巨大的负担,但比起钱上面的亏空,他更不愿意欠下人情债。
“都说是交学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