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能大画家 第948节

  他捏紧了拳头,手放在腰带上的配枪,却无法让那些画上的脸,那些画上的人低下头去。

  所以……

  这个把洛可可当成春宫图来喜欢的壮汉,本能的厌恶那些阴森森的调子,厌恶这种画法,他觉得这幅画分明是对他们的挑衅与敌视。

  他难以抑制的觉得这幅画画的很是“放肆”。

  而顾为经。

  顾为经爱这个世界。

  就算命运真的对他不好,可这个世界也真的有很多爱他的人,有那么多那么可爱的人。

  有秃头的爷爷,有童趣的曹老先生,有嘴巴超毒的金发阿姨,有对他很好的树懒先生,有胖胖的,圆滚滚的酒井大叔……

  有对他说,别害怕,我就在这里的蔻蔻小姐。

  这个世界有那么多可以去爱的人。

  所以。

  顾为经在人间喧嚣中听到温暖,感受到了勇气。

  这个世界这么的充满热意,他好希望、好希望能幸幸福福的和可爱的人,和爱他的人,一起长命百岁。

  但是。

  如果走下去的代价是让自己变得陌生,是让那些曾充满热意的看着自己的眼神变得陌生,让自己没有办法再用充满热意的眼神看着他们。

  那么。

  顾为经也可以尝试着去大着胆子,尝试着像那位画上的《奥菲利亚》一样,哼着歌,平静的躺进溪流之中。

  画上的是属于他的死亡。

  也是属于他的抗争。

  陈生林从一开始就搞错了一件事情。

  这幅画从不是《命运审判》,从不是《地狱烈焰》,从不是《天使的愤怒》或者别的什么。

  这幅画是《人间喧嚣》。

  他是关于人间的画。

  顾为经是在用画笔迎接一场风暴,而非想用画笔去召唤一场风暴。

  “豪哥,你错了,这幅画不是我对命运的召唤……”顾为经顿了顿,把手掌里那颗致命的毒药握在手心。

  “这幅画。”

  “它是我对命运的回答。”

  或许宗教是精神的麻醉剂,或许神灵是心灵的庇护所,但这个世界上是有人可以不需要麻醉剂就能直面苦痛的,也是有人不需要庇护所,依然可以直挺挺的站在阳光下,站在风雨中的。

  勇敢与皈依无关。

  勇敢只与相信有关。

  顾为经又想起曹老画中的那一张张脸。

  想起行军中的军歌。

  想起风雨中,在即将决堤的洪水中,跳向咆哮的江面的迷彩服人墙。

  他们的脸中,他们的眼神,他们的声音,都有着某种共通的东西,共通的勇气,跨越了宗族、宗教、意识形态的东西。

  曹轩认为这些脸,这些眼神,意味着希望。

  顾为经则认为,这些脸,这些声音,便构成了人间。

  “如果我今天死去了,我倒在这里,我所流的每一滴血,都是在明白的告诉你,我们不一样。”

  顾为经对陈生林说道。

  “我所流的每一滴血,都是在告诉你,你注定无法获得安宁。你将永远受到恐惧的审判,直到你生命中的最后一秒。”

  “直到永恒。”

  “这是恐惧对你的审判,这是你的内心对你的内心的审判。”

  “豪哥,不要装了,你是一个非常缺乏安全感的人。你曾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了,你有这间看不到尽头的庄园,你有前仆后拥的小弟,有遍布街头的打手,账户上有数不清多少个零的美元。”

  “但在今天,在你快要死的这一刻,你突然害怕了。你又变成了那个无助的乡下孩子。因为你发现无论是小弟,打手,金碧辉煌的庄园,还是账户上几十亿的美元,这些东西在死亡面前,都不再能够带给你任何的安全感。”

  “你想要做好事,你烧香,你念佛。你对我这么耐心,你说你喜欢蔻蔻,蔻蔻把档案拍在你脸上,你都不生气。不是因为忽然之间你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好人了。而是因为忽然之间……你发现自己害怕了。”

  顾为经的声音平静而安宁。

  它充斥在陈生林的耳边。

  它压过了呼吸声,压过了他的心跳声,压过了世间的所有嘈杂和喧嚣。

  “如果你发现自己的病好了,如果你还有二十年的寿命好活,那么你就会立刻变回那个恐怖的教父。我拒绝你,你就会砍掉我的手,你就会让人往我爷爷的脸上泼油锅,你就会把阿旺剥了皮放在我的床上。蔻蔻的父亲调查你,你就会眉头都不皱一下的杀了他的女儿,再把一缕头发用信封寄给她的父亲。”

  “这才是正常的你会做出的事情。”

  普通人就是普通人。

  普通人就是无力的,就是渺小的,就是如同草芥浮萍一样无足轻重的。

  普通人无法将相国寺外那么粗的一棵树,一下子就倒拔出来,无法三拳打死镇关西这样的黑社会,更无法去敲上高衙内三百下禅杖。

  但普通人也可以站在钱塘江的岸上。

  对着命运挥舞着禅杖,去做神明般的怒吼,去仰天大笑。

  这不是野兽的愤怒。

  这是人的尊严。

  顾为经挽着蔻蔻的手,把毒丸放在掌中。

  “你很强大,你强大的像是命运,但你却有一颗恐惧的,充满不安全感的,懦弱的内心。我站在这里,我就是在告诉你,我们害怕,但我们不怕。”

  “我们害怕失去彼此,但我们不怕你。”

  “我们将永远在一起。”

  “你……你就是太认真了。”陈生林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年轻人总是把这个世界看得太单纯。”

  中年男人忽然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想到了什么。

  “很多很多年前,我在,我在还是一个很落魄的街头画师的年代。我曾在你家书画铺里见过你爷爷。你爷爷知道了我是个画仿品油画的,他却只是对我笑笑,没有多说什么。”

  “你爷爷就要比你明白真实的社会应该是什么样子的,等再过些年,等你长大了,多经历些事,你也会明白,有些时候——”

  “不。我不知道我爷爷那时怎么想的,但我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一个快要饿死的人从自己家里偷走一颗橘子吃,和让一个人靠偷窃偷成亿万富翁完完全全不是一个概念。”

  “我爷爷可能只是想给你一些善意。可能只是想给你一个学画的机会。给一个落魄的人学习的机会大概不会是什么坏事。但他知道如今你成为了这样的人,我相信他一定会后悔自己的选择的。”

  “豪哥,认清楚一点。不要教父装的把自己的骗过去了,这才是你的本来面目,你是坏人,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我还以为,你这样的黑道大哥,至少会有一点勇气,去面对自己做过的事情呢。你——”

  顾为经一字一顿的说道。

  “你恶贯满盈。”

  “不,你误会了,我没有做什么真正的坏事,我只是洗钱,我只是洗钱而已,真正沾血的生意,我是不去碰的——”

  中年男人的语气嘶哑的说道。

  他再解释,他再辩白。

  他没有必要向顾为经这样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辩白,顾为经也没有资格去听陈生林这样大人物的解释。

  但顾为经明白。

  对方是在向命运解释,是在为自己的人生辩白。

  “什么叫真正沾血的生意,什么叫不沾血的生意呢?你觉得贩卖战争是真正沾血的生意,你觉得替那些贩卖战争的军火商洗钱,就是不沾血的生意?你觉得政府又无能,又黑暗,搞的民不聊生,但你觉得替那些腐败官员洗钱,拉拢那些人,把更多的人拉下马,原来就是不沾血的生意了么?”

  顾为经忍不住笑了又笑。

  顾为经从来没有觉得,豪哥这么幼稚过。

  他知道这不是幼稚。

  这只是逃避。

  这个世界真是黑色幽默。

  在过去的六个月里,一直都是顾为经拼命的逃。

  豪哥像是用火柴棍困死桌子上的一只蚂蚁一样,轻描淡写的便把他逼上了绝路。

  如今。

  顾为经似乎已经被豪哥完全束缚住了,困在了西河会馆的画室之中,随意便能掌握他的生死。

  但是。

  无论是豪哥,还是命运,它们都只能掌握一个人的生死。

  当这一天来临,当顾为经终于准备好站在那里,去面对死亡的那一刻。

  他灵魂如插双翼。

  他自天性腾空。

  于是。

  竟然变成了看似强大的豪哥在一路逃,在一路的争辩辩白,而顾为经在一路追。

  他无比强大,又无比脆弱。

  他无比脆弱,又无比的强大。

  “豪哥,你什么时候变的这么天真了呢。”顾为经忍不住笑了又笑。

  他发现自己真的是在发自内心的表示轻蔑,也是在发自内心的感到开心。

  “你刚刚说你的梦想时,我都想笑,这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之一。你说理想是塑造里约热内卢那样的城市,贫民窟遍布方方面面,政府和警察无力又无能,根本没办法去治理街头,于是黑帮代替了政府维持秩序。他们自己举办艺术节,自己举办音乐节,在那里……每个人都笑的很开心。”

  “见鬼!这是什么狗屁的黑帮理想乡?”

  顾为经也觉得自己玩的开心起来了。

  是啊。

  当你不怕了,你当然可以鄙夷的面对死亡,你当然就可以不再恭敬而温顺,你也当然就可以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他这样又敏感又温吞的人,也可以变得坚硬如铁。

  你挥舞禅杖,钱塘江的潮水却如浪涌来。

  钱塘江的潮水如浪涌来。

  你却挥舞禅杖。

  他毫不留情的训斥着豪哥,话语锋利如锥。

  “你只看见了孩子们在街头踢球,只看到了艺术家在街头画帮派涂鸦,只看到了演唱会上外国游客挥舞莹光棒的笑脸,但在你所看不到、听不见的地方。正有更多的,成百上千的孩子因为去做运输的人骡,因为卷入毒品战争而死去。有成百上千的孩子没有学上,他们流离失所,他们被人控制,他们在泥泞中撕打、啃咬,甚至在被强奸。有的是艺术家不想画帮派涂鸦,有的是人因为黑帮所造成的混乱,能成为艺术家而没有成为艺术家。在演唱会,在艺术节的会场以外,在那些街头上,有的是游客被抢劫、勒索,甚至枪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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