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胜了一个警督算什么?
光头觉得,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这个温文尔雅的中年人,他甚至能用无法被人拒绝的价格,买下一个国家呢。
唯一的问题在于……
豪哥的身体确实越来越不如以前了。
只要豪哥在,他们这些小弟才会是一股绳子。
帮派里有的是骨干,单纯是被豪哥的强大所震慑,才收起了那些桀骜不驯的性子。也有的是骨干,比如说光头,便是那种“老子只认宋江哥哥,朝廷算是老几”的黑旋风李逵的类型。
如果豪哥突然倒下了,整个巨大的帮派都会在顷刻之间,乱成一团,直至消失在风雨中。
甚至哪怕只是先生身体不好的消息传了出去,底下的人就会瞬间人心惶惶,各起异心。
更可怕的是,若是被那些对手知道,被那些政敌知道,被那些被豪哥捏着把柄的头面人物知道……
因此从任何意义上来说,这个消息都不能被透露出去。
绝对不能。
谁说谁死!
因为做的是洗钱生意,陈生林是从开始,就是一位非常注意保密和低调的人。
现在又是整个团伙洗白的关键时期。
先生这些年以“豪哥”的身份在外人前面露脸的次数越来越少,一方面是为了营造神秘感,为摇身一变,彻底以议员和慷慨的商界投资家的身份出现在公众视野之中而做准备。
另一方面——则是在养病。
只有像光头这样从豪哥起家时便跟在身边,一起走过风风雨雨的心腹大将,才能有资格了解一些内情。
比方说,六个月前,对方刚刚赴英国伦敦国王学院医院接受完二次手术,对外说的是谈论投资。
而有些事情。
即使是光头这样忠心绝对可靠的小弟,他也是从来不清楚的——他只是知道豪哥的身体不太好,却可并不觉得会差到快死了的地步。
在人前的时候,豪哥依然表现出来了和以前一般无二的强大,一般无二的睿智,一般无二的野心勃勃。
这样的一个强大、睿智且野心勃勃的人,他怎么可能是一个快要死掉的人呢?
这家伙是在胡说么?
这个年轻人怎么敢乱说的!
如果不是……那么……
光头在刹那间看向顾为经的眼神中,其实只有三成是想要灭口的凶恶。
而剩下的七分——则是惊疑,惊慌,和无法被掩饰的惊惧。
他下意识的将手向着鼓鼓囊囊的腰带间伸去。
光头其实根本就不敢在先生旁边动枪,他只是实在太意外了,意外到只剩下了本能的肌肉反应。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拿出枪来干什么。
可能是想要替豪哥灭口,处理好首尾。
也可能与豪哥无关。
他单纯只是在害怕。
光头从骨子里就是一个从街头混上来的黑社会打手,而黑社会打手,在面对巨大的恐惧袭来的时候,也只会握紧枪柄。
他们除了试图用暴力去对抗虚无的恐惧以外,别的什么都不会做,也什么都做不了。
还没等光头的手触摸到枪柄。
他的耳边就传来平淡的训斥,语气中带着淡淡的怒意。
“滚开!我有允许你在这里动枪么!我在这里和小顾先生说话,有你插一脚的份儿么?你算什么东西。”
光头一个哆嗦。
他的手立刻从腰带的枪套间挪开。
这位壮硕威猛,颈上绣着纹身,仿佛凶恶的棕熊一样的壮汉,此刻表现的就像是一只惊扰触怒到了水下巨鲸的小丑鱼,他居然真的便一言都不发,退到墙壁边缩着去了。
而陈生林从他进入画室的那一刻,目光便紧紧盯在身前的画板上,自始之终未曾有片刻的转头。
从光头摸枪到后退,豪哥都未曾抬起眼皮,去看过自己的手下一眼。
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纵使当面被人说自己快要死了。
陈老板依然用他仿佛能洞察人心的天赋,牢牢占据着画室内的主动权。
甚至他的声音都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但是那一声含怒的“滚开”,似乎彰显出陈生林的心底,并不像他外表所流露出的那样的镇静如常。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
顾为经印象里这是他有史以来第一次,听到从陈老板嘴中,说出一句“不那么文雅”的词汇。
慢慢的。
这个中年人似乎开始显露出更像黑道大亨而非慈善商人的那一面了。
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或许是顾为经的画,或许是顾为经的话,或许两者都是。
“小顾先生……小顾先生。”
陈生林慢慢的开口。
中年人在画架前轻轻咀嚼着顾为经的名字,他依然像以前一样称呼顾为经为小顾先生。
言语中忽然之间,却已经没有了太多的热情和温度。
“小顾先生,你不尊重我。”
他声音低沉。
“我为了你做了这么多的事情,对你慷慨又耐心,你却这么的不尊重我,用这样的一幅画来回报我的善意,这让我很——遗憾。”陈生林顿了顿,“为我遗憾,也为你感到遗憾。”
在听到“你不尊重我”这几个单词的时候,光头的脸色倏着一下就变了。
从恐惧变成了恐惧。
从对豪哥快要死了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的恐惧。
变成了对豪哥本人的恐惧。
这世上有很多人撕心裂肺,撒泼打滚,大喊大叫,却没有一个人在意他的痛苦或者愤怒,也有些人,他们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最平静的话语,就能将深刻的恐惧植入人心。
以光头对陈生林的了解。
“不尊重”这个评语,已经是这些年来,豪哥表达不满最严重的方式了。
在先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中已经相当程度的愤怒。
而所有豪哥说这句话的对象——据光头所知,是所有的……下场都很糟糕。
他刚刚手去摸枪,被豪哥怒斥了。
可光头觉得,这句话一出口,自己要拔出枪来,给这两位年轻人的脑门顶上一人来一枪,都算是一个很痛快的死法了。
这间画室里的局势,他已经彻底搞不懂了……光头悄悄的把头低垂的更低了。
“我有很多能做却没有做的事情,这是我提供给您的尊重,小顾先生。我只是派人给了你堂姐顾林一个教训,就把人怎么送去的,怎么送回来了,我本来可以做的更过分的,打断你一只手怎么样,或者打断蔻蔻小姐的,又或者——”
“好了,您还要玩这个Cosplay教父的游戏,玩到什么时候呢?”
陈生林的话刚刚说到一半。
竟然就这么被人打断了。
“豪哥,别吓唬小孩子了,这么虚张声势没意思,真的。”
顾为经摇摇头。
他看向身边的蔻蔻,笑了一下,轻声说道:“你发现了没有?我们两个人是这间巨大宫殿里的囚徒,但比起他们这些‘主人’,我们竟然是这件屋里最为勇敢的那个。”
“你真的太棒了,蔻蔻。”
“你也是的,顾为经。”
蔻蔻也对顾为经笑。
“一起么?”顾为经用眼神询问到。
“过去吧,这是你的画,也是属于你的时刻。”
蔻蔻松开了手。
她轻轻的用手拍拍顾为经的背。
女孩看了一眼候立在房间角落里的光头,便也停住了脚步,把画架前的空间全部都留给陈生林和顾为经。
顾为经迈步向前。
他的脚步很轻。
一步又一步。
他的目光扫过房间侧方,正在用宛如见了鬼一样的眼神瞪着他看的纹身光头,扫过脸色阴晴不定的陈老板。
顾为经并没有在自己的那幅画旁边就停步,而是继续往前走,直到墙上悬挂着的那幅《教父》的油画画像面前才站住。
陈生林站在画室的中央。
他的前方是顾为经的画架。
顾为经站在自己的画架之后,他的身前,则是陈生林的油画。
两个人,站在各自两幅面前……就这么展开了这场关于权力,关于勇敢,关于善恶的游戏的最后一局对峙。
“你以为我在和你开玩笑么?顾为经。”
豪哥的声音幽幽的。
陈老板这一次没有再用小顾先生来称呼他,而是直接叫了他的名字。
“是什么让你产生了这样的误会。我从来都是一个说到便会做到的人。我现在就可以——”
“豪哥,我知道你现在就可以让人打断我的手、打断蔻蔻的手,或者做一些更加过分的事情,您当然能做到。我十分确定这一点。”
顾为经竟然又一次丝毫不给面子的打断了对方的话。
“我说不要吓唬小孩子不是这个意思,我说您虚张声势也不是在质疑你身为西河会馆主人的恐怖与能力。”
“但一个人是否真正拥有勇气,是否是一个能够被恐惧吓住的人,是否会在晚上睡觉的时候,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它们与一个人表面看上去是否又恐怖又强大没有任何关系。与一个人是否手下有一群穷凶极恶的打手也没有任何关系。”
“豪哥,陈先生,陈老板。”
顾为经笑了。
他望着眼前油画上老教父半隐藏融化在黑暗中的面部,与那双明晦难辨的眸子久久的对视。
“您要比我更加清楚这个道理,您也要比我更加清楚那隐藏在您心底深处,正牢牢抓住您,将您慢慢的拖入深渊的东西。那些如附骨之蛆一般,正在啮咬着您心口的东西——那可怖的,深沉的,无法摆脱的恐惧。”
“对死亡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