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是种奢侈品,是要去买的。”
陈生林侧过了头。
“有些人生下来就住在宫殿里,有些人生下来就站在泥地里。而似乎住在宫殿里的人,生生世世永远都应该住在宫殿里,他们注定是优雅的,是高贵的,是体面的。而站在泥地里的人,生生世世都永远注定了要在泥泞里挣扎,他们永远是粗鄙的下三滥,是上不得台面的泥腿子。”
“那些泥腿子也想要有自由!他们也想可以高高在上,他们也想可以自由自在的在天空翱翔!去仰光河边看看!那些给欧洲游客抬着滑竿的脚夫,那些每天陪不同的游客睡觉的应召女郎,他们难道不想要自由么?他们难道天生就喜欢抬着别人,被别人骑么?”
“决定一个人是跪着抬着别人,还是被别人抬。是骑别人,还是被别人骑,是否拥有自由的,难道是一个人的灵魂是否高贵么?”
陈生林怒斥道。
“是钱,是权力,仅此而已。”
“我听了这届欧洲美术年会上,那位伊莲娜小姐讲述着关于这句话的故事……听上去真感人,不是么?无数人都热泪迎眶了,可我却不这么想。什么叫被尘世所束缚?不听家里的话的贵族小姐,被抓进去关进地窖里,这就叫被尘世所束缚了么?”
“那这个世界上无数人正在经历的事情算什么!人间炼狱么?”
“我不喜欢这样。我不想哭,我只想问一问,凭什么?”
“我也很喜欢艺术啊,凭什么我和他们不一样。如果我生下来有永世都花不尽的财富,我也可以很善良,我也可以一辈子只做好事,我也可以挥挥手,就捐个五十亿。可我什么都没有,所以,我只能靠着自己的努力去拿。”
陈生林深深的吐息。
“我们有什么不一样?凭什么人家伊莲娜家族就能活在全世界的聚光灯下,而凭什么我就是恶贯满盈的那个。她们家的钱是怎么来的?她们家里的钱难道是靠着讲感人的故事,做好事,做出来的?”
“她们家在非洲,几百万英亩面积的土地,马场,庄园,难道都是别人被伊莲娜家族的人格魅力所感染,免费送的。她的祖先的骑兵刀下难道没有沾过无辜者的血?她祖先和克鲁伯一起做钢铁生意的时候,难道发的不是战争财?难道工厂里没有逼死过无辜的童工。”
“这些老欧洲的大贵族们哪一个真的就干净了?哪一个家里堆积如山的金币上没有沾满了鲜血。那位K.小姐,她不听家里话的时候,表现的倒是挺刚烈的。可她花家里钱的时候,晒着太阳仆人伺候着喝下午茶的时候,有想过说不要么?她们这种大贵族人家的千金小姐,在巴黎订的一条裙子花掉的钱,没准就能在殖民地里去买两百个人的命了!”
“家里只是不想让她去画画,只损害了那么小,那么小的一点点‘自由’,故事就被印在了几十万本杂志上,传唱了整整一百年,说要向她致敬,说她是真正高贵的人。而那些在伊莲娜家族发家过程中死掉的人呢?有人会记得他们的名字么?”
陈生林抬起胳膊,推开一边的窗户。
他幽幽的说道。
“他们和我唯一的区别只是发家早,多享受了几个世纪的荣华,只是他们把自己完全洗白了,所以,他们能叫自己——贵族。”
“窃钩者盗,窃国者侯,成者为王败者寇,自古英雄写春秋,无非如是。”
……
顾为经背对着陈生林。
他其实没有多么认真的在听对方的话,他只是思考。
在坐车来西河会馆的路上,他已经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在确认了豪哥就是陈生林,或者陈生林便是豪哥之后,他又想明白了更多的事情。
如今。
顾为经只剩下了最后一件事情,是他迟迟都没有想清楚的了……陈生林的这些话。
不是没有想清楚陈生林这些话到底有没有道理。
而是没有想清楚,陈生林到底为什么要和他讲这些话。
为什么?
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对方就要抓着自己不放呢?
那天晚上,顾为经给陈生林打电话的时候,他就在心中想过,求求你了,大哥你喜欢我哪点,告诉我,我立刻改还不行么。
这听上去像是玩笑,又不像是玩笑。
豪哥再怎么样,人家也是仰光的教父,正常来说,自己根本就接触不到人家这种层级的人物的。
他不想要豪哥的钱,这世界上想拿豪哥的钱的大艺术家多了去了。
何必非要在自己这棵树上吊死呢?
当豪哥和陈老板,这两个身份合二为一的时候,顾为经心里这种感觉就更加强了。
拜托。
他就是个无名小卒罢了。
就算能参加新加坡双年展,就算有曹老先生的赏识,在豪哥这路权势人物面前,依旧还是无名小卒。
您不是要洗白自己么?
您不是著名企业家么?
不是说什么跨国军火商留下了1000亿美元量级的资金盘,随便从中抽个一两笔就是天文数字么?
说的对啊,太对了,这些事情难道不才是应该您去忙的么。
毕加索价值几千万欧元的画,就这么随意的摆在烟气缭绕的书房里,看上去这当是寻常。
他陈生林非抓着自己不放,干什么呀?
顾为经都替陈老板觉得这是难以理解的事情,对方分分钟几百万上下的人,何苦整天盯着他看呢。
难道人家的时间不宝贵么?
有病么不是!
求求您了,求求您了好不好,您这种人应该考虑的是去买莫奈、梵高、毕加索,一不开心了,就算是达芬奇,说买也就买了。
他顾为经算老几啊。
有同学聚会,回家晚了。
本来想着今天就把这个破境之画的情节直接全部搞定的。
但回家稍微晚了一点。
我争取依旧按时更新,但估计一章写不完了。
所以下面两章除了破境之画(下),还有一章破境之画(完),我觉得应该提前跟读者说一声。
以上。
第671章 破境之画(三)
从始至终,对方似乎都对他格外的客气。
陈生林只是欣赏自己,可他又不是对方的亲生儿子,顾为经凭什么值得对方对自己这么的“好”?
说句不中听的话,
就算顾为经真的是对方走散多年的亲生儿子什么的,陈生林都似乎表现的过于有耐心了,完全不像是人家这种地位的黑道大枭应该有的行事风格。
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才应该是这种人的正常模样。
不飞扬跋扈,不欺男霸女,还叫黑社会么!
一次又一次——
陈生林总是在顾为经的耳边,不厌其烦的解释着他自己行为的“合理性”,怎么想,这都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事情。
他要是那么喜欢发表人生感悟,去开个“黑帮金牌讲座大师班”去好吧。
顾为经不想听,可愿意拍豪哥马屁的人却能从西河会馆手拉手的排队排到太平洋里去。
保证就算陈老板是个天生的话唠,也能让他把心中的所有倾诉欲望满足个十成十。
然而。
顾为经心里很清楚。
豪哥身上的标签很多。
那些都市传闻里,有很多人说他是恐怖的,有很多人说他是神秘的,有很多人说他是富有的,有很多人说他是慷慨的,甚至有人说,他是极其富有人格魅力的……但唯独唯独,不管怎么传,这个城市里,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曾说过,豪哥是一个客客气气,待人接物有耐心,喜欢说大道理的东郭先生。
陈生林没准真的是一个慷慨的人,但他大概不会是一个多么好脾气的人。
他也绝对不可能是一个天生的话唠。
面对苗昂温时,他听话,就给他红酒美人,他不听话,就送给他一把手枪。
不过是个小小的画师罢了。
以豪哥如今的产业规模,毁灭他们,只不过是吹掉衣服上沾的一粒灰尘。
何曾需要半个字的废话,又何曾有过半个字的废话。
苗昂温稍稍逆了豪哥的意,豪哥就让他的父亲代替他去玩轮盘赌。
顾为经这里死活不想搭理陈生林,陈生林却拿出了一张三百万美元的支票,一边在那里细心的解释,世界上没有好人坏人的区别,他和伊莲娜家族没有什么不同,然后又一边说:“小顾先生,我喜欢你。”
受虐狂啊这是?
顾为经觉得,真的不怪学校里苗昂温整天嫉妒他,嫉妒的想去跳仰光河。
他自己也完全搞不明白。
这到底是为什么。
“对了,刚刚你来西河会馆的时候,我正在临时见客人,我原本为了我们的会面推掉了今天晚上的一切安排。不过,我还是不得不先见了见对方,因为这件事实在太有趣了。”
顾为经思考间。
陈生林忽然换了一个话题,他用饶有兴趣的声音说道。
顾为经转身来,疑惑望向陈生林。
他来到西河会馆以后,确实在这间书房里等待了一小会儿。
带他走过来的礼宾小姐也提到过,先生去会见重要客人去了。
但是。
陈生林为什么要和他提起这件事?对方接待生意上的客人,和他顾为经有什么干系。
什么叫太有趣了?
“我在这间会馆中,曾接待了很多的客人,他们中有政客,有将军,有军火商,有企业家,也有本地各种宗族势力的代表……我打压过很多人,威吓过很多人,也开出过很多份不容拒绝,不容谈判的价码。”
陈生林似乎看出了顾为经的疑惑,他自顾自的说道。
“小顾先生,通常来说,我总能看出那些谈判对象他们的弱点,看出他们的底线在那里。”
“所以我总能找到合适的出价方式。我都记不得有多少次,我把装满政客的黑料,将军和不同的军头勾勾搭搭脚踏两只船的照片,或者某些企业家商业‘机密’的文件摆在桌子上,看着他们的眼睛,告诉他们,如果愿意按我说的做,那么我们就一起发财。如果不愿意——”
“那出了这个门,我就会让他们家破人亡。”
陈生林悠然的说道。
他嘴里说的明明是“家破人亡”,语气听上去则像是“一起喝杯咖啡”一样的轻松写意。
顾为经却完全相信,中年男人嘴里所说的话是真的。
这才是这种手中握着巨大权力的黑社会大亨的行事风格。
他们从来不声嘶力竭的大呼小叫,也从来不浪费任何多余的口舌。
他们只会冷漠的把筹码推到你跟前,然后再拿把枪指着你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