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到夹着的书签处——
「唐费了最大的力气,睁开眼睛,最后看了儿子一眼。心脏病严重发作把红脸膛变成了铁青色。他已在弥留之际。他闻着花园的香味,黄色的光球刺得眼睛生疼。他平淡的,轻声的说:“生活是如此美丽”。」
「维托·柯里昂死了。」
「他没有看到女人的眼泪,他死在了她们从教堂回来之前,死在了救护车和医生赶到之前。他死在男人们的围绕之间,握着他所最爱的儿子的手。」
顾为经摇摇头,把书放回了原处。
这真的不是一个标准老流氓正常的生活方式,不是么?
他都能想象处,对方近日来在这间办公室里的时间是怎么度过的。
在躺椅上看看书,读读佛经,听着窗外的风声雨声,喝着茶。
偶尔他可能会起来在佛龛前上柱香,嗅着香烟,看着毕加索的名画。
一个人的生活方式真的很难定义一个人的本来面目。
光想着这些事情,会觉得豪哥像是一个大学教授,可实际上,他却是一个手上沾满鲜血的黑道大亨。
认真打量起来的话,除了窗台的书,旁边的金佛,墙上的画,室内还有一些颇为有趣的东西——比如一边的书架。
书柜里放着整齐的书稿,最上层却是空的。
没有书。
取而代之的是一支老式的定焦摄影镜头。
镜头的镜片上用黑色的马克笔签着——「F·F·Coppola,1972」的字样,那是大导演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的姓名简写。
顾为经猜测这应该是当年《教父》电影拍摄时,所用到过的摄影镜头。在老电影道具收藏圈子里,能算是圣物一样的东西。
不过。
顾为经的注意力并不在这支珍贵的摄影镜头上。
他伸手拉开书柜门,取出镜头旁边的一支相框。
它约莫是多年前的一次泼水节拍摄的,照片里,豪哥正在大金塔前上香。
“我没有想到你回来,这一次相遇,比我原本预计的要更早一些。”
顾为经凝视着照片。
男人微微有点沙哑的声音忽然从他的身后传来。
“我以为你会采取其他的方式呢,一百万不是一个无法接受的数字,或者……干脆放弃掉顾林。”那个声音说。
“所谓的亲情,只是人在向着非人转变时,被压上牌桌的第一块筹码罢了,这是你说的,不是么?”
顾为经低声说回答道。
他没有转过头,望向退门而入的豪哥,依旧望着手里的相片。
“这件事因为我而起,所以我要救她,这是我的责任。”
“再说,我很幸运,从小到大,我身边遇到的都是一些爱我的人。酒井太太明知道很麻烦,她还是想要帮我,包括酒井大叔,甚至包括婶婶。放弃是最简单的事情,酒井太太完全可以像我放弃顾林一样放弃我。婶婶也可以在那里逼迫我,但是没有……都没有。”
“她让我意识到了,人性其实并不是只有乞求、胁迫和威胁,或许它们是人性的一面,但是那不是全部。还有爱,还有温暖,还有亲情。”
顾为经深深的吸气,“我可以让顾林去死,我也可以和她彻底断绝关系,都可以,我也……真的考虑过,但在那之前……我想,先去试试说——”
“我爱她。”
顾为经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就算退一步来说。”
“我不知顾林未来会怎么选,那是她的事情,但我现在可以选择做好我自己,那是我的事情。正像你所说的,无论将来的结局是怎么样,我要做我自己,所以我不后悔。”
身后的男人没有说话。
他似是在思考。
所以,久久的沉默。
“那么您呢。”
这一次,倒是顾为经没有让室内安静的氛围持续,他率先打破了沉默,开口问道。
“我?”
“我应该叫您什么,还叫你豪哥么?我曾听阿莱大叔说您的名字叫大火,这是真名么,还是——”
“都行。无所谓哪个是真名哪个是假名,它们都是我的名字。我小时在乡下长大,父母给我取名子叫大火,说是夜空中明亮的星星,能带来幸福的光芒。再到后来,道上的兄弟抬爱,叫我豪哥。”
“几年前,我觉得是时候换一幅面貌出现在人前了。算命的告诉我,我五行主火,而木生火,木越多,火就越旺。所以取名字应该以木为主。”
男人笑笑,解释道。
“所以从那一天开始,我在护照上的名字,就变成了……”
“陈生林。”
陈字,从从木,在古文字中代表了天上的星象,而东字的原形为“木”。
顾为经点点头。
他把手中的相框放回桌子上。
相片上手拿清香的男人身形纤瘦,他的皮肤很白,淡眉毛,鼻梁很高,鼻尖架着一幅细小的金丝眼镜,看上去文气十足。
尽管几年间,他的外貌有些许的变化。
顾为经还是认出来了,照片上的人——确是陈生林,陈老板无疑。
“你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惊讶?”
“我应该怎么样?不可置信的大吵大闹么。”顾为经反问道。
他侧过身,看着豪哥或者说陈生林的脸。
“惊讶终归还是有些的,但更多的是失望,我走进门前在走廊上,还在心里期待盼望着,遇到的不是你呢。”
“你猜到了?”
“一直有一点吧,我曾跟蔻蔻小姐回她的家里,后来想想,我总觉的那天晚上的谈话有些奇怪。”
顾为经总是想起,那天晚上蔻蔻的父亲拿着酒杯时,对他所说的话。
他回忆了很久。
才意识到这种奇怪的感觉到底出现在了哪里。
那些话当然可以只理解为他对女儿的爱,但……顾为经意识到了,那位丹警官看向他的眼神深处,有很浓的恐惧隐藏在其中。
对方在怕自己。
只是当时,他忽略了这一点而已。
而正常来说。
对方是没有道理这么害怕他的。
第670章 破境之画(二)
再想想第一次和陈老板相遇时的场景。
很多事情其实早已有了答案。
以现在的技术条件,声音是很容易伪装的,不光顾为经能用声卡,对方自然也能用。
豪哥这位黑道大亨,不像是《教父》小说里的柯里昂那种,是靠在意大利裔美国人中收保护费起家,习惯穿行于街头巷尾,连面包店的师傅和殡仪馆的小老板都能认识他。
他做的大概是洗钱、政治掮客、军火走私交易的中间人之类的买卖,所以,一直都低调而神秘,默默隐藏在幕后。
蔻蔻说,连警方都没有他的正面照片。
而陈老板,则是归国大商人的身份,在几年中忽然出现在世人眼前的,一出手就是几亿美元级别的大生意。
可顾为经想想才发现——自己,或者说本地的很多人,他们只是在报纸上见过陈老板的名字,听过他的富有,听过他的权柄,但是完全没有听说过,对方的钱到底都是怎么来的。
这完全是一个《基督山伯爵》般的故事。
忽然之间。
一位排场十足的伯爵先生回到了巴黎,据说在远东做生意发了大财。
他风度翩翩。
他温文尔雅。
他似乎比国王还要富裕。
每个人在他所举办的宴会上,都能得到帝王般的享乐,伯爵先生随便出手赠予友人的就是“不必介怀的区区两万法郎差旅费”。
而同样的一笔钱,可以在巴黎外省买一片看不到头的领地去当土皇帝,或者想办法找王室“捐”个勋爵的头衔出来。
每个上流社会的绅士小姐们都在争相传颂着伯爵先生的慷慨大方,讲述着他在沙龙上如何的见识广博,把他描绘成一位十足十足的“体面又高贵”的顶级绅士。
可似乎。
唯独没有人能说清楚,伯爵先生到底是怎么在远东发的财,到底是怎么制办下的这么体面的家业,他自称自己是伯爵,可是到底是哪里的伯爵?巴黎本地的伯爵,还是外省的伯爵?波旁王朝的伯爵还是奥尔良王朝的伯爵?
军事集团的老贵族,还是资产阶级新贵?
在当时法国动荡的大背景下,关于基督山伯爵的来历。
人人都有一个讲法,却没有人能说的清楚。
在这些年缅甸动荡的大背景下,关于陈老板的来历。
人人都有一个讲法,却没有人能说的清楚……也未必是每个人都不知道的,蔻蔻的父亲应该就是知情人之一。
起码对方心中会有所猜测。
那天在孤儿院里,顾为经遇到陈生林的时候,丹警官不就跟在对方的身后随行着么?
后来。
按照蔻蔻小姐告诉他的说法,对方的父亲已经指挥侦办豪哥的相关案件,侦办了很长的时间了。
一个侦查洗钱团伙的大警督,为啥跑去陪着陈老板四处转悠。
双方都不是一条线上的人。
顾为经一开始以为是陈老板是个大香饽饽,人人都想凑到他的身边。
后来他才恍然。
大概当时,警官先生应该以高级陪同人员的身份混过去调查情况去了。
因此。
面对顾为经拿出的那张支票,蔻蔻父亲的恐惧,他那番“我什么都可以卖,唯独不卖女儿”的话,也就都有了新的解释——
那位可怜的老父亲大概理解错了什么。
他以为自己和陈老板是一伙儿的,所以才能这么有钱,以对方的视角来看,顾为经的行为简直警告意味十足。
它就和女儿放学回家的路上,收到了一束玫瑰花,上面的贺卡上写着“豪哥送您的礼物”一样。
这些天来,丹警官肯定是真的很害怕,他甚至都没法向女儿说明这一点,怕引起什么新的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