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为经能看出,每次老爷子看着主角那个剃掉的大光头的时候,他经常会忍不住摸摸额头上的几撮头发,撇撇嘴,眼底有某种奇怪的优越感在流淌。
顾为经一边看着电视机屏幕上主角所念的台词,脑海中想着那些回忆。
他忍不住笑了又笑。
回忆是挂在相框里的老照片,装在水晶球里的旧日风景的切片。
当你照相的时候,在旅游小店里购买水晶球的时候,那些人和风景充斥在你的四周,你从来不觉得有什么。
但很多年以后。
当他们已经或者即将离你远去的时候。
你把它抱在怀中捧着去看,即便只是过去一鳞半爪、吉光片羽般的回忆,也显得是那样的可亲、可爱、可念。
顾为经甚至开始怀念起,顾童祥喜欢看的那些超级尴尬的老年人短视频和婶婶没完没了的絮叨声了。
今年新加坡双年展的主题叫做“人间喧嚣”。
如果什么是人间喧嚣。
那么大概这就是这样的声音吧。
想到这里,顾为经又忍不住笑了,他今天已经不知道笑了多少次了。
真好笑。
他都已经把画作全部寄给了狮城双年展的组委会,他才忽然之间,真正彻悟了人间喧嚣的真意。
顾为经无奈的摇摇头。
他就坐在沙发上,慢慢的看完了两集没头没尾的电视剧,然后又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下午3:56分。」
差不多了。
等他抵达目的地,爷爷、婶婶、堂姐他们的飞机大概已经飞跃缅甸海的上空了。
顾为经关掉电视,走回了自己的卧室。
卧室的床上,规规整整的放着一套黑色的正装,爷爷几年前去东夏旅游的时候,在品牌店买的,要一千多块钱人民币呢。
这也是顾为经除了德威的校服以外,最好的一套西装礼服了。
他本来把这套衣服,已经收进了行李箱中,准备带到新加坡去在画展期间参加艺术家宴会时穿。
刚刚在打扫家里的时候,顾为经又把这套衣服从行李中拿了出来。
他去浴室里洗个澡。
然后在穿衣镜之前,将这套正装一件一件的穿好,衬衫、马甲、外套,皮鞋,打好领带。
既使是在下过雨的午后。
在仰光穿上这么一大套,依然是很热的,走在大街上甚至像是个神经病一样。
可顾为经还是收拾的一丝不苟。
他甚至对着镜子又专门梳了梳头发。
“社交场上谁不是在那里装逼的……甭管你真牛逼,假牛逼,做大事的时候,至少都得把那种牛逼轰轰的范儿给端出来。”
这是自家老爷子的经典教诲。
顾为经觉得他的心跳的越来越快,神色却越来越安宁。
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是古人所说的“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但他凝视着镜子里的面容平静的年轻人。
不需要在腋下夹着本海明威的散文集,也不需要在嘴里含着一根雪茄指点江山。
依稀之间。
他竟然真的在对方的眉眼中,看到了几份“牛逼”甚至是“英挺”的味道在其中了。
勇气是男人的新妆。
顾为经朝镜子中的人点头,表达致意,然后他转过身,拿起桌子上放着的文件夹,抱起阿旺。
他最后一遍检查好了家里的自来水与燃气管道的阀门。
锁好大门。
转身离去。
……
顾为经先去了一躺街边的邮局快递点,把手中的文件夹寄给美泉宫事物所的本地办公室。
“小顾,穿的这么正式?干啥去啊?”
快递点的老阿姨看见顾为经的这幅装扮,一边填写的邮递单,好奇的问道。
“学校里有个同学聚会,要合影,所以得穿正装出行。”
顾为经说。
他目光注意道了旁边的小货架,就是兼职卖点小零食的那种,他伸手拿了一个打火机。
“还有这个。”
“打火机?抽烟可不是好习惯哦,别跟你爷爷乱学。”老阿姨的目光露出了一丝警惕。
这边的老街大家都是多年的邻居了,小孩子们都是大人们看着长大的,所以很是热心。
“不学不学。”
顾为经摆摆手,从钱包里又递了一张1000缅币的钞票。“家里的燃气灶没电了,打不着火,临时点一下。”
“哦。”
老阿姨这才放下心来。
她不等顾为经说不用找了,就慷慨的一挥手,“那你就直接拿去用吧,别跟我客气,听说你和你姐买上就要出国了,就等阿姨送你的礼物。”
她的眼神中又闪过一丝小市民式样的狡黠。
“以后出名了,可别忘了我们这些老街坊哦!”
“一定。”
顾为经点点头。
他转身走出了快递点,走到了无人的拐角处,把阿旺在脚边放下,从钱包里抽出了一张巴掌大的纸条。
这是昨天晚上,酒井太太递给他的那张瑞穗支票。
整整100万美元。
“嘶啦。”
顾为经平静的把这张也许能够买下他脚下整整一条街的纸片撕成碎片,然后用刚刚买的打火机点燃。
纸条快速的在空气中变的焦黑扭曲。
几缕带着火星的纸屑被风吹的沾在了他的领口上,给白色的衬衫领子上留下几点被烧灼的痕迹。
顾为经就默默的站着,不为所动。
直到他确认这张些着“酒井一成”个人签名的纸条所有的痕迹都被火焰吞没,化成了飞灰。
阿旺也一动不动。
它只是安静的趴在年轻人的脚边,抬起头盯着对方看。
“你真的要跟我去么?你现在还可以去做一只自由自在,快乐的野猫。”顾为经望着脚下的猫。
阿旺依旧不动,只是看着他。
他这才重新把狸花猫抱在怀里,转过身,在街上拦停了一辆出租车。
“西河会馆。”顾为经说。
司机面带惊奇的看了他一眼。
这个名字似乎带着某种神奇的魔力,他的眼神中立刻带上了一抹讨好。
顾为经也不说话,把钱包里的所有现金直接都递给了的哥师傅,然后坐在后座,低头拿出了手机。
“我们分手了。”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稍微迟疑了片刻,继续打字道:“但是我很高兴能认识你,谢谢你。”
顾为经点击确认,将消息发给了酒井小姐。
现在。
对方应该已经在日本降落了。
他又点开蔻蔻小姐的头像「我很高兴能认识你,谢谢你。」——他把刚刚文字中的一行选中,复制。
想了想。
顾为经又觉得这话听上去太过露骨,也太像是告别。
所以。
他又把文字删除了,改成了。
“事情都解决了,我们德国见!”
他选择了一个笑脸的颜文字,点击了发送,然后便将手机关机。
司机似乎看出了这个年轻的乘客似乎希望安静。
所以他既不聊天,连音乐都没敢放,只是在那里静静的开着车。
从后视镜里看过去。
顾为经侧靠在椅子上,窗外夜晚的一支支路灯透过车窗,在他的脸颊上留下了橙黄色的光影,让他看上去,像是一尊沉默而安静的塑像。
只有那只胖胖的猫,趴在他的腿上,用脑门一下一下轻轻蹭着他的肚子。
……
「我带给家人的不过是谎言、担心和失望。」——“海森堡”《绝命毒师》
……
有些话是骗蔻蔻的,比如德国再见。
有些话也是骗爷爷和婶婶的,比如陈老板已经把这件事解决了。
顾为经确实给陈生林打了电话,遗憾的是,陈老板不在国内,是他的秘书接的电话。
秘书很热心,但他也做不了什么,只说可以想办法把这件事转达给陈先生。
仅此而已。
顾为经最终还是给豪哥打了电话,他们达成了新的约定,昨天晚上他把顾林放回来,做为交换,今天他去西河会馆去见对方。
这件事或许可以通过其他办法解决。
比如再等等陈老板那边的信,比如要酒井大叔出钱,比如联系画廊,联系曹老……甚至刚刚再打电话的时候,他也有机会对树懒先生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