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你的孩子在电话那端哭着求你,在被人扇耳光,在那里乞求着说“妈妈,妈妈,我好痛。”的时候,你真的忍心挂断电话么。
他们明知道这是一个无底洞,却还是机械的把筹来的款项打过去。
几万,几千,或者几百。
双方都清楚,这笔钱打过去,也不能让他们把人放回来。家属们也许都已经不盼着这些了,他们只是希望,这几百美元,能让孩子吃上一两顿饭,睡两三个不被侵扰的安生觉。
仅此而已。
到了最后的最后,也许家属们终于不再接到电话了,也许是真的放弃了,也许是被彻底榨干了。
然后……这个人就彻底没有消息了。
没准是死了。
没准成为了国际上千万的被贩卖人口的一环,成为了雏妓、劳工或者在体内运输毒品的人骡。
没准更糟。
……
顾为经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的盯着手机,像是已经出了神。
太突兀了。
为什么偏偏是现在出事呢?只要再等等,再等一周,不,只要再等几天时间。他们就坐着飞机开始新的人生了。
他的堂姐会去英国读大学,他的爷爷会去当他心心念念的“顾大画家”,而顾为经自己则会和胜子一起,坐飞机飞去新加坡参加画展。
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国际双年展,没准也是命运的转折点。
如果运气够好的话,他也许会成为曹老的关门弟子。
如果运气够好的话,他也许明年能在阿布扎比的卢浮宫开一场私人的画展。
阿布扎比的卢浮宫也算是卢浮宫,这是很多画家一生都只能仰望而无法触及的荣誉。
而他还只有十八岁,到那时,也只有十九岁。
如果运气够好,一切顺利的话……也许等到了八十岁时,他回望自己的一生的时候,他会发现自己也成为了曹老那样艺术界受人敬重的泰山北斗,成为足以载入美术史的大画家。
哦,对了,仿佛是命运给他的礼物。
他今天来到画室,便收到了《亚洲艺术》发来样刊,他和胜子的论文发表在了期刊封面上。
若是不出意外的话,能写出这样的一篇论文,也许连曹老知道后都会对他刮目相看。
布朗爵士曾经以“根本不懂何为艺术”来攻击侦探猫,但有了这样一篇AHCI级别的封面论文打底。
哪怕在严肃的艺术学界。
不说和布朗爵士平起平坐,可从此之后,顾为经这个名字,也能算是“一号人物”了。
这些都是他小时候的梦想,不是么?
曾经这样的人生,是顾为经只在睡梦中才敢幻想的事物,可到如今,仿佛一切终于开始变的触手可及了。
酒井小姐说,要让你的心去告诉自己,我准备好了。
就在今天早晨起床的时候,顾为经看着窗外仰光河的雨雾,刚刚觉得他可以对着窗户里的自己,平静的说出“嘿,顾为经,我准备好了。”
而当他在画室里从航空邮袋中取出论文的样刊的第一刻,他也有那么一瞬间被喜悦充斥着脑海,认为他已经从Nobody,变成了Somebody。
是时候了。
他准备好了去面对新的生活,新的人生了。
他已经从从无人问津的无名小卒,变成昂首了走向世界舞台的战士。
偏偏就在这一刻。
偏偏在这美好人生已经在街对面向他招手的瞬间,顾为经接到了这样一通电话,为所有的一切都按下了暂停键。
实在太突兀了。
突兀到简直荒谬。
这就像乞丐朱重八站在鄱阳湖的战船的船头,看着陈友谅的水师被雄雄火焰所包裹,在连天的火焰中败逃,他已经感受到了命运的感召,结果被一发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冷箭正正的射中心口那样荒谬。
当然。
也许世界本来就是荒谬的。
顾为经想起菲茨的世界史课本上,英国皇家海军的名将纳尔逊在特拉法尔加战役里挫败了法西联合舰队的攻势,拯救了不列颠三岛,在他加冕大英帝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海军将领的官冕的同时,殉职在了法军舰队溃逃时所胡乱射来的一发冷枪下。
教授世界史的英国外教曾在课堂上饱含深情的引用四星上将巴顿的话——“一个将军最好的归宿,就是在最后一场战役中,被最后一颗子弹打死。”来纪念这位英国人的传奇先辈。
就算这句是对的,那也得是死在战争结束的瞬间。
无论是赢得荣誉,还是死得其所,将军都已经亲眼见证到了自己的结局。
还没踏上战场,就被冷枪打瘸了膝盖算什么,最倒霉的结局么?
要是纳尔逊在望远镜里,看到法西联合舰队战舰的桅杆出现在远方海平面上,下令旗舰“胜利”号担任纵队先导发起进攻,打出那句著名的旗语“英格兰期望它的每个人尽忠职守”,然后便立刻被飞来的铅弹打穿了脊椎。
想来。
这位“海上的拿破仑”是很难非常英雄气概的说出“上帝和我的祖国”做为遗言,便戴着勋章坦然死去,而是会做鬼都死不瞑目,满怀怨愤吧?
这便是顾为经此刻心中的感受。
吃着火锅,唱着歌,一切都好好的,他们即将驶向命运光辉的下一站,然后他的堂姐就被绑匪给劫了。
顾为经突然笑了一下,笑声中带着无奈和释然。
他知道这件事不会是巧合的。
不是么?
在即将离开仰光的当口,家人失踪,世界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而且一百万美元,以本地绑架团伙的习惯,这个价格开的也太高了一些吧?他们难道不怕把家属吓跑么?
就算他们家在本地是比较富裕,可也没富裕到能拿出一百万刀的地步。
普通的绑匪,怎么可能把时间,把价码,都把握的这么巧妙?
不光是顾为经知道。
其实蔻蔻、阿莱大叔,他们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是什么情况,他们只是在等待着顾为经做出选择。
地平线上的太阳已经到了黄昏的时分。
亮橙色的太阳、深青色的天空,火红色的云。
三种颜色交替的层叠在天际。
扭曲、妖娆,瑰丽。
顾为经在沉思中竟然有些走神,他忽然在想,要是有人以梵高画《星空》的笔法画夕阳,大概便是此刻的模样。
蔻蔻静静的看着顾为经,她似是想要说什么,似是又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
女孩下巴如小猫一样,轻轻的转动着。
她每欠一下头,耳后绾起头发缀着金属草叶的小发卡,就发出极细的叮叮的响。
叮叮,叮叮,叮叮……
在安静的画室里,像是敲打着心扉的风铃。
顾为经转过头,向她点点头,示意她安心,又转头望向胜子,思考了片刻,这么大的事情,他觉得不应该避讳着自己的女朋友。
他朝酒井小姐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便拿过手机,拨出了通讯录里的一个号码。
顾为经拿起电话,按下了免提。
——
「——约翰尼·方坦坐在地上,他曾是好莱坞的当红巨星,人人敬仰的知名艺术家。但是现在,屈辱的想吐的绝望淹没了他。但没过多久,帮他在好莱坞的丛林活下来的草根韧性使他拿起了电话,叫车送他去机场。
有个人能救他。
他要回纽约,他要回去找那个有权力,有智慧,让他信任的人。他的教父,他的“唐”……维多·柯里昂先生。」
中年男人站在窗边,翻过手中小说厚厚的书页,书籍的烫金封面处有着《The Godfather(教父)》的字样。
这是1969年所发行的初版的马里奥·普佐的小说,著名的电影《教父》便改编于此。
男人功成名就之后,在纽约的一场慈善拍卖会上,他花了五万六千美元拍下了这本书。
第659章 勇气的重量
它不是男人所购买过的最昂贵的艺术品,远远不是。
即使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论昂贵,它不及香案前的那尊金碧辉煌的佛像,那只佛像通体由黄金铸成而非传统意义上的黄铜贴金工艺,因此这尊泰式的四面佛塑像看上去虽不如何宏伟,铸造时也消耗了足足203公斤的纯金。
论名气,马里奥·普佐的初版书或许有一定的文化意义,但它既非作家的签名书,更非原始手稿,在图书的收藏领域里,这顶多能算是“有趣”的小玩意而已。
就算男人手里捧着的是普佐的原始手稿,在外人眼中,比起西河会馆的走廊上所挂着的毕加索和威廉·布莱克的真迹相比。
又算的了什么呢?
可这本书,却是豪哥最喜爱的藏品,也许也是最重要的那个。当年少时第一次接触到导演科波拉的《教父》的时候,就被电影里阿尔帕西诺所饰演的教父迈克所吸引住了。
他的英俊,他的阴狠,他的强大,他的智慧,他的沉默,他的野心勃勃还有他的薄情寡义……他的一切特质都让男人感到入迷。
这是世界上最好的一幅艺术品。
它的每一秒,每一帧,每一丝光影变幻,都在讲述着一个道理——何为真正强大的男人。
很多年以来,豪哥都在有意的让自己去模仿对方特有优雅的冷酷。
那种静谧的残忍如同平静的湖面下的汹涌暗流,按照影评的说法——“是属于毒蛇和猛虎的混合体”。
但随着他逐渐的步入中年,越来越成功,越来越在城市里呼风唤雨。
他反而越来越开始喜欢迈克的父亲,那位马龙·白兰度所饰演的一代老教父维托·柯里昂。
一个在年少时一无所有的人,来到纽约,白手起家拥有了他所想要的一切。
拥有了家人,拥有了手下,在拥有了不可忽视的威权的同时,也拥有了他所爱的人和爱他的人。
一个黑手党的头子,竟然在生命的最后,能看着晴朗的天空说出——“Life is so beautiful(生活是如此美丽)”,然后便以信徒般的从容,平静的死去。
这是何等的……
这部电影就像是某种对于人生的隐喻,阿尔帕西诺讲述了一个强大的男人如何面对抉择,而马龙·白兰度则讲述一个强大的男人回顾自己的一生后,如何去面对死亡。
豪哥是在看了电影的多年以后,才开始阅读马里奥·普佐《教父》的原版小说的。
有好有坏。
失去了科波拉对于光影和配乐的塑造,失去了马龙·白兰度和阿尔帕西诺两位演帝的联袂演绎,小说其实比电影要苍白了不少。
但豪哥依然还是喜欢它的。
喜欢书中字里行间所掩藏着黑夜社会的森冷规则。
英雄从高空中坠落,坏人在圣光下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