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几十万字的博士专项论文,可能还要耗费个几天甚至几个星期的时间,才能啃完。
这类的期刊上的文章,往往三两眼的功夫,几页的论文就全部都读完了。
古斯塔夫把整篇论文从头到尾的扫过程,只用了不到五分钟时间。
“先通过油画,找到了画家绘画时的采风取景地,又通过采风取景地的历史照片,判断出了创作的大致年代,最后又通过传教士布道日志的手稿,定位到了具体的画家?”
他轻易的便抓住了这篇文章的重点。
整篇论文上的所有内容,往简单点说,便都可以囊括到这一句话之中。
可若是往复杂了说。
这篇文章的信息量比古斯塔夫所预计的要大上不少。
推导的过程一环套着一环,每一步的猜想都尽可能给出了旁证,尽管没有那种一锤定音的关键性证据,但在“艺术考古”领域,做到这一步,已经可以说是有一定说服力了。
一百年前,海因里希·施里曼在土耳其半岛上向世界宣布,他找到了失落的“特洛伊古城”的时候,施里曼手里的证据其实也只有诗人荷马在《奥德赛》里的几句诗而已。
哒、哒、哒。
博士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期刊的封底。
依然是那两种可能。
要不然这是一场骗局,画作、照片、旧教堂、传教士日记这里面有一项或者几项是假的。
先射箭,再画靶子。
自然能画的看上去正中靶心。
日本这些年来搞论文作弊,被查出来的案例并不少。
如果不是的话。
一两项间接证据也许没有足够的证明力,这么多项证据全都凑到一起去,那么——
“事情就很有意思了啊。”古斯塔夫扬了扬下巴。
如果是柯南这种的动漫,那么此刻博士黄棕色的有色眼镜镜片背后,已经开始闪出锐利的光了。
他又把文章翻到了最开头,从头读过。
这次博士不再只是粗粗的一目十行的看,而是一个单词一个单词的细读,论文里所附带的照片也每一张都认真的看过。
二十分钟后。
古斯塔夫博士“噌”的一下,合上了期刊,转身拖着皮鞋,就朝图书馆的大厅走去。
他在大厅中随便找了台没人用的显示器边坐下,拉出键盘来,登陆自己的邮箱。伸出两根手指,一个字母一个字母的输入论文附带的通迅邮箱的联系地址。
「尊敬的顾为经、酒井胜子女士/先生:」
「非常高兴能够写信联系您,我是来自耶鲁大学艺术学院的古斯塔夫·奥朗德博士,我刚刚拜读了您们在《亚洲艺术》上所刊登的论文,受益匪浅,您的研究令人印象深刻,只是,有几个问题不知道是否……」
古斯塔夫兴致勃勃的用二指禅敲打着键盘,跟乐队的鼓手似的,手指头都快要敲出火星子来了。
论文篇幅有限,只能看一个大体上的内容。
如果谁想知道论文的写作细节,或者深度介入到研究之中,看到一些写论文时的一手原始资料,还是要单独联系作者的。
……
西班牙。
马德里皇家高等美术学院,穿格子衬衫的年轻学生助理正戴着耳机,随意的翻看办公室里新到的论文期刊。
他随意的读了两行。
忽然摘下了耳机,站起身:“Seor, seor, puede que le interese leer este documento……(老师,老师,这篇论文或许您有兴趣想要看……)”
……
巴黎,奥赛博物馆。
艺术史论与收藏部研究员办公室。
穿着黑西装,身材微胖的女研究员一边把一块马卡龙夹心饼放进嘴巴里,一边在面前的笔记本电脑面前打着字。
“……期待着您的回复。”
想了想。
她又打字道:“另外,我希望有这个荣幸能邀请顾先生和酒井女士前来法国奥赛博物馆,如果您能携带论文中所提到的《雷雨天的老教堂》的原作,我们将非常开心。如果不方便,我们也热诚的欢迎您前来交流访问。祝您在生活中美满顺利!”
“——奥赛博物馆,高级研究员娜奥米·威廉姆斯。”
女研究满意的按下了发送键。
……
顾为经和酒井胜子以前从来都没有发表这种高端论文的经历。
他们不知道。
随着《亚洲艺术》的刊载发表,他们的论文像是往艺术研究领域投下了一颗石头。
如今砸进水面的也许只是巨石落下前的几颗小小的碎石。
然而。
湖面上的涟漪,已经一波又一波的荡漾开了。
第657章 人间喜剧
【小时候,姨妈请来为我教授十九世纪法语文学的维尔曼先生是巴尔扎克的粉丝,巴尔扎克的《高老头》因为行文中大量的动物类的比喻运用,被评论界称之为‘巴黎动物园’。维尔曼先生说,其实不止是《高老头》,在巴尔扎克的任何一本书里,都能看到类似的特点,他喜欢把国王、大臣、行政人员、教士、律师、商人、水手比喻成狮子、鹿、老虎、鲨鱼、海豹、猎狗等等不同的动物。
作家认为人从外表上来看,也许没有区别,但是从内心来看,便如鹿和鲨鱼一样,拥有着难以跨越的壁垒,仿佛动物园里不同笼子里贴着不同物种铭牌的动物。
维尔曼先生还告诉我。
不光巴尔扎克的每一本书是一座动物园,如果跳出书籍和书籍之间的文字壁垒,那么从宏观的角度来看,他全部所写的文字组合在一起,也是一座宏大的动物园。
巴尔扎克一生所写了91部小说,塑造了2742个人物,共计一千一百万字。它们彼此独立又互有联系,合成一体,便构成了巴尔扎克笔下的全部文字世界,被冠以《人间喜剧》的名称。
他笔下的每一个人物,每一个路人,都是自己故事的主角。
而每一个主角都是动物园里的一只野兽。
当他们出现在自己的章节里时,他们都踌躇满志,雄视四方,风光无限,就像野兽在自己笼子里踱步,在这小小的方寸之间,他们总能所向无敌。当一旦到了别人的故事里,到了别人的视角叙述中,他们就顿时失去了所有的光环。
有的主角在前一部作品里巧舌如簧,野心勃勃,机敏的能使得“恶鬼上当”,但在《高老头》里,他便瑟缩在一间破旧的公寓里默默的看着窗外巴黎的凄风苦雨,接着狼狈的被人出卖入狱。到了《幻灭》和《交际花盛衰记》中,他又在别人的视角中,以神父甚至巴黎秘密警察厅厅长的身份出现。
当文字与文字的界限打破,笼子的栅栏升起,一千一百万字的故事倾泻而出,汇于一起。所有人便从聚光灯下的主角,变成了在风起云涌的巴黎动物园里,艰难生存的普通动物们。
他们不再是枣核里的国王,领地的主宰。
他们都既是猎人,又是猎物。
当巨变的大潮涌来的时候,每个人都在其中平等的挣扎起伏。
脱离了他们熟悉的环境,大家平等的脆弱,平等的狼狈。
长大以后成为了《油画》杂志的编辑,当我开始尝试撰写艺术评论的时候,有一天,我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世界是一部《人间喜剧》,我笔下的每一个名字,都是巴尔扎克故事里的主角。
当艺术家们拿起画笔时,他们就是画布的主宰。
当他们呆在属于自己画室中的时候,他们就是自由意志的国王。
但当他们走出画室,阳光穿透黑夜照在他们的脸上,耳边听见清晨公交车的喇叭声的时候,他们又变回了普通人。
一只普通的野兽。
表现主义大师阿梅代奥·莫迪利亚尼是意大利人民的骄傲,1910年,他考入维也纳艺术学院,当时我的祖父的祖父正好在担任维也纳艺术学院的校董。他对莫迪利亚尼的评价是,‘拥有惊人的才华的同时,也在惊人的挥霍着自己的才华和金钱’,这是一个正确的评语。莫迪利亚尼生命中的前三十年在艺术领域取得了惊人的成就,却在生活面前一败涂地,并在36岁的时候,死于酒精和毒品的滥用。
就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而言,毕加索也许是古往今来最当的起“功成名就”这样的赞誉的画家。在整个艺术界里,提到毕加索这个名字,大家都会在前面加以‘杰出的’、‘难以置信的’、‘光辉璀璨的’甚至是‘老奸巨猾的’这些的形容词加以修饰。就是这样一个老奸巨猾的长袖善舞的人,当德国的军队在1940年6月14日占领巴黎的时候,他也只能默默的甚至是狼狈的缩进画室,用抽象的画笔,进行无声的抗诉。
毕加索是少数选择留在巴黎的画家。
在战前的年代,巴黎一直是西方艺术无可质疑的中心。当四十万英法联军开始向着敦克尔克撤退,避免被德军的围歼的同时。成百上千的艺术家们也在仓皇的逃离着巴黎,他们中不乏出类拔萃的绘画大师,在未来几年,他们中的有些人会像毕加索一样,在战争的洗礼中蜕变出更加深邃、杰出的艺术风格。
他们中也有很多人将死于逃难中疾病,死于轰炸,死于绝望的自杀,死于集中营的毒气室或者被折磨的面目全非——就和千万个死于战争的普通人一样。
在画室之内,大师们也许无所不能。
在画室之外,他们本就是普通人。
一块水晶的诞生,也许需要天造地化的灵秀,也许需要成百上千年的滋养。但摔碎它们,仅仅只需要轻轻一推就好了。
就像猎人们随意将准心套猎物的眉心,然后扣下扳机。没人在乎,那是不是世界上最后一只旅鸽。
他们或许是艺术史上的丰碑,但当世界真正的恶意袭来的时候,他们和所有人一样的无力。
可我又总是在想,如果知道自己的命运如何,他们又会改变自己的选择么?
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中说——
“你要长寿么?那么你就该清心寡欲,这样就能免去一切痛苦,忧愁,避开一切呕心沥血的搏斗和失败的苦恼,然而你的生活也就无所谓欢乐,无所谓幸福,你想快乐吗?你有欲望吗?那么就以你的生命为代价去争取吧!”
“真有才能的人总是善良的,坦白的,爽直的,决不矜持,坚定不移的。逆境,对于那些勇敢的野兽来说,不就是命运的试金石吗?”
这就是我深爱他们的原因,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在胸中永远养上一只这样的野兽。】
——栏目编辑安娜·伊莲娜,节取自《油画》
——
“天晴了,真是难得。”
顾为经将画室角落里一张已经晾干的练习版的《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从画框中取下来,递给酒井胜子。
酒井小姐则把它卷好,收进一边的油画筒中,准备和所有这段时间练习的油画一起,打包带走。
蔻蔻则在搞怪的把旁边小咖啡桌上的黄色丝绒桌布,披在茉莉小姑娘的肩头,提出各种建议,要把她打扮成“穿奥黛的越南少女”。
马上就要去新加坡了,所以下午时分,他们一直都在收拾东西,把画室里需要带走的东西整理一下,不需要带走的东西比如咖啡机什么的,就留给孤儿院的女院长。
顾为经把画架挪到窗边,抬头看去。
雨后的天际线像是洗过了一样,呈现出深青色。
院子里的树木的叶子上沾着润泽的水滴,连远方那些工厂里的大烟囱,此刻都显的光滑而洁净。
在近几日连绵的暴雨之后。
仰光中终于出现了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嘀、嘀、嘀。
顾为经放在窗台上静音的手机震动了起来,他探出头去,瞧了一眼来电显示的号码。
“是我爷爷来的电话,大概是想问我,晚上回去吃不吃饭吧。”顾为经对胜子说道。
“一起吧。我妈妈本来就想这两天找机会请顾爷爷吃个饭,我爸爸正好也过来这边了,两家人一起庆祝一下我们画展和论文的事情,不如就今天吧。”酒井胜子笑着提议道,“把你的婶婶表姐什么的,也都叫上。”
顾为经对胜子嗯了一声,点点头。
酒井胜子看见顾为经神态轻松的拿起手机,按下接听键,放到耳边。
“爷爷,告诉您一个好消息——”
顾为经的话未说完,卡在了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