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算是人才。
别的不说,顾为经猜隔壁的做木雕文玩生意的吴爷爷,肯定是能看出来这到底是啥玩意的。
只是老街坊了,留点面子,没好意直接点出来罢了。
橡胶木的木性很糟糕。
顾为经依旧绕着茶墩上的平面,仔细端详构思着。
版画其实是在纸面原作品上做减法。
举个例子。
唐代最好的字帖幕本,虞世南临摹版的王羲之《兰亭序》,后世人的评价就是——“用笔浑厚,点画沉遂,直接魏晋风韵,墨意转折纤微备尽,仅下真迹一等。”
仅下真迹一等,便已经是临摹腾写的极高评价了。
而雕刻更比用笔吃经验的多。
如今所存世的明清两代的石碑,它的书法艺术价值是由书法家的行笔和石匠的雕刻水平共同决定的。
考虑到刻石的难度。
笔墨之间的勾连转折,生宣熟宣上扩散的墨线变化,都极难在石碑上完整的表达还原出来,所以能有真迹的五成神韵,便是难得。
而按照东夏古代评点艺术品时的“逸神妙能”四品标准。
此间溢散的五成神意。
足以让一幅作品从原本的“神品”,被降格为了“妙品”,甚至只是够资格入目赏玩的“能品”。
一位优秀的版画师,能用九十五分的材料,九十五分的工具把一幅九十五分的作品,刻画出七十分的水平。
而一位真正杰出的雕刻大宗师。
却能用七十分的材料,七十分的工具,把一幅九十五分的作品,还原到接近九十分的水平。
甚至。
还能用掌中的刻刀,为原画注入与柔软的笔触截然不同的特质。
顾为经端详手中的料子平面。
片刻之后。
他竟然不用炭棒勾画痕迹,也不用毛笔墨水在上面点出草图,就这么直接的用一把小刻刀在茶墩上刻了起来。
第630章 刻菊
深夜。
静悄悄的书房,一盏台灯。
椅子的高度不是很合适,顾为经索性就站在桌案边,对着身前的木料仔细的雕琢。
灯光照在镜面似的金属刀刃上,在茶墩的表面涂抹出一线变幻不定的流光。
顾为经第一次真正上手雕刻木料。
他抱着一颗虔诚之心。
顾为经特地没有选择任何复杂炫技式的刀法或者组合图案,而一笔一画的一点点的雕啄出了根、茎、叶、花冠、花萼、花托。
做为练手。
他准备在茶墩的表面,去雕刻出一朵花来。
花绘是在创作重彩版画时,最为常见会融入雕刻之中的基础设计元素。
他以前在版画课上,雕刻的图案也以花绘、树木,简单的小动物为主。
不同点在于,课在橡皮上刻绘的植物花卉,它们形状都接近于小孩子的简笔画。
比如松树。
以前学习版画的时候,它的主要结构便被替化为了两个上下垒起的大小三角形,外加下方表示树根的长方体。
也就是那种卡通画入门里的“幼稚园版”松树。
所谓的玫瑰、月季之流。
刻法相对复杂几许,依然逃不出是一些基础的几何图案的拼接。
甚至为了让大家方便熟悉凹版、凸版,阴刻、阳刻。
老师教授刻法的时候,极少会出现圆形的元素。
所有的弧线都被简化为了横线、斜线和连续的短折线。
顾为经现在刻的却是一朵满开的菊花。
花意悠远,端庄怒放的全菊。
国画体系下的诸多花绘中。
画兰花花意最难,画菊花,笔法最繁。
菊花不同于别的花卉。
紫藤花难点在于开的多,在于小花朵朵连绵悬垂如瀑的气象。
画一幅《紫藤花》图,往往要在画上堆积出漫卷的藤条花叶。
单论到每朵花的笔法,却是不难的。
藤为骨,花为肉。
紫藤花花只开五瓣,勾勾连连几笔,倾刻可就。
画的熟悉了,一两秒就能画一朵。
雍容大气如牡丹。
单瓣类牡丹的花瓣数量不定,每支花五到十片叶子。
双瓣类翻倍。
但牡丹叶片都大而饱满,花起来也不算复杂。
而玫瑰月季这样的,完全重瓣能有超过三十片叶子的,在国画里已经算是很多笔法很复杂的了。
菊花却远远不止于此。
菊花的讲究叫做“花瓣百卷,千瓣重盈”。
菊花每朵动辄有几百片花叶。
植物学意义上,菊花的花叶可呈现管状、舌状、绣球状,它属于无限花序。
人们所看到的枝头所缀着的千瓣菊花上,每一个花瓣都是一朵单独的小花,拥有完整的生态结构。
一朵花,一片叶子。
成百上千朵小花瓣蔟在一起,形成一朵绽放的大菊花。
泡菊花茶往杯中所放的每一颗菊朵,都是一束由无数支小花构成的一个整体的“花序”,而非只是一朵菊花。
所以。
画画的时候。
每花一朵菊花,就相当于画了整整一藤的紫藤花。
没有任何打稿,雕刻起来,更是费时费力。
几十上百支花叶堆下去,正常来说,刻不了一会儿,手臂就会酸软无力。
极易出错。
“有趣。”
顾为经用刀锋挑走长长的一丝木屑,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手,又认真的看了一眼手中的刻刀。
橡胶木不是啥质地坚硬的好木料,但这毕竟是全树上下,质地最为坚硬的树根。
有些时候,在版画入门阶段。对大多数人来说,甭管是好木头烂木头,密度高的还是密度低的。
只要是原木,都显得太难了。
为了方便。
老师傅会用三夹板、五夹板以及碎木屑压制成的刨花板交给学徒,让他们先拿去练练手。
就算是完全失去了木材原有特性结构的刨花颗粒板。
木头也是木头。
它雕起来的难度,也要远比刻萝卜或者刻橡皮难上太多了。
顾为经却鼻尖连汗都没出一丝。
他直接上手刻的就是木雕业内公认最难的木材部分,雕起来竟然这么轻松写意,未免有一点显得太过不尊重人家大树根了。
好歹辛辛苦苦生长了二十来年了不是?
橡胶木的树根,论坚硬程度未必比红木、橡木的树干好刻上多少。
可现在实在太轻松了。
顾为经意识到。
这种感觉,有部分是源自于手中的刻刀。
版画的最高境界是拿刀如持笔。
如果真的是用画笔画画,无论画国画的毛笔,画水彩画油画时所用的软笔,当代画家所常用的工具,与几百年前达芬奇的时代画室里的工具,甚至是和两千年前两汉时代人们所使用的毛笔,都没有啥本质区别。
形制上稍稍有所变化。
多了一些如榛形笔,扇形笔这样的特殊笔刷。
除此之外。
画笔还是原来的那只画笔。
如今倒是常见一些尼龙材质的软笔。
就绘画角度而言。
无论从弹性、吸水性、颜料的保持性,哪怕是从画笔的“风雅格调”高低来说,艺术家们都是更喜欢用老派的狼毛、羊毛、猪鬃或者貂毛这样的自然毛料。
在一点上。
东西方画家没有任何区别。
吴道子或者透纳穿越到今天的画室里,肯定会有所惊奇,但整体的绘画感觉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几百年的时间。
绘画工具的提高却很小。
事实上,软笔画是一种高度成熟的绘画系统,也没什么需要改变提高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