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记者这个行业遇到奇葩的概率挺高的,采风采到孤儿院里的美术生,罕见是罕见了点,也不至于让杜文大惊小怪。
但是对方每画完一张画,就把画纸丢进一边的煤炉子中烧掉。
这就让记者先生看不太懂了。
“为啥要烧掉?画的……我看上去挺不错的呢?”
杜文好奇的伸长了脖子,望着那个看上去十七、八岁左右的清瘦男生再一次的将手中刚刚完成的素描画丢进了烧水用的煤炉子。
虽然不太懂画,但是杜文记者直观看上去,画的似乎称得上惟妙惟肖。
“情绪不对。”
火苗舔在素描纸粗糙的表面,纸张飞快的收缩,焦黑,几秒钟后,化做一阵消散的青烟。
顾为经望着火炉里渐渐暗淡的明火,苦恼的摇头。
今天打车来到孤儿院后,他原本计划画一张人像素描画来完成任务。
选择人像这个题材,不仅是因为他获得了伯里曼的解剖学专精。
更是因为画人像无疑是画家捕捉情绪最容易的一种方式。
每个人活着的无时无刻都带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就算你想要刻意的冷静,冷静本身也是一种情感。
画家需要做的,仅仅只是把这种情绪记录下来而已。
尤其是孤儿院中的小孩子。
天真,童趣,单纯,理论上就是最好模特。
可他已经一连烧了好几张画稿了。
每画一张,
就在烧水的煤炉上烧掉一张。
有些时候画到一半,就干脆直接拿去烧掉。
顾为经之所以这么做,因为似乎自己的画中,还一直缺少着什么。
感觉不对,
最终的情绪评价也上不去。
他凝视思索着不远处树下低着头玩洋娃娃的女孩陷入沉思,那是他选定的模特。
“听说,你家里在这里捐了不少钱,可能有几千美元?”
杜文对这个烧画的男孩有点兴趣。
这家伙年纪不大,可听别人说,他经常会为孤儿院捐款和捐物资,算下来已经是一笔大钱了。
还这么年轻,
少见。
“我自己的钱。”
“伱自己的钱还不就是家长的钱。你家长是干啥的,能上的起德威,家里估计不少挣吧。”
杜文撇撇嘴。
作为一名见多识广的记者,他认出了顾为经身上的深色校服上胸口DUWLCH(德威)几个字母拼成的校徽,这是本地有名的私立中学。
原来是富家子弟,
杜文想。
仰光本地的富家子弟玩车的,玩表的,玩模特的,哪怕是玩白粉的,他都听说过,但是喜欢玩慈善的,这爱好确实猎奇。
“你这是要申请国外大学吧?混几天社会服务,到时候在申请上加分……还挺舍得花钱的,其实不如找留学中介。”
记者杜文认为自己找到了答案。
能当上全缅甸最大的报刊的记者,他也是在海外学校读过新闻系的,知道国外大学的弯弯绕绕。
很多老外就比较喜欢录取有社会服务背景的学生。
比如说哈佛,一般最低录取的学生中学GPA绩点也得3.6,SAT(美国高考)也要1500分,但是如果社会服务格外突出的话,可能GPA3.2,SAT1300就行了。
不过,一般这种情况直接找留学中介开证明表就行了,花点钱就能全部为你编好背景,保证让你看上去是个热衷于社会公益的好学生。
何必来孤儿院呢,又累又不讨好。
杜文觉得,这家伙家里虽然有钱,但显然不够懂行。
他摇摇头,就准备离开。
一个跑过来混社会活动分的富家子弟,实在是没有什么报道的必要。
若说在报道中贬斥这种行为,也不至于。
人家至少是真的花了钱做慈善,而且德威国际中学的学生非富即贵,搞不好会是本地的高官子弟,没必要得罪。
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
或许是他们在原地向那个蓝裙子的小姑娘望了太久,引起了对方的好奇。
小姑娘从树荫下小心翼翼的走了过来。
女娃显得非常的害羞,她没有打扰正在画画的顾为经,而是在杜文身前几步路的地方就站定了。
她试探性的将手中白雪公主的洋娃娃递了过来。
“叔叔,你能和我一起玩吗?”
杜文没有和小姑娘玩洋娃娃的兴致。
他还在脑海中琢磨着自己的报道,只是下意识的接过洋娃娃。
皮肤接触的时候,他觉得小女孩的小手又冷又瘦,像是一小节干枯的柴火棒。
他抬起头,出于记者职业习惯,打量了一眼对方。
姑娘长的皱皱巴巴的,
又黑又小,像是一块小黑炭。
固然现在不算粉雕玉砌,长大后期待着女大十八变,变成一个美人的概率也大不到哪里去。
唯一的亮点就是有一双很漂亮的大眼睛,
除此之外,穿着打扮乏善可陈。
明显有点大的淡蓝色的裙子洗了又洗,看上去是其他更年长的孩子穿过的二手衣服。
全身上下没有其他装饰,只有右手的手腕上,带着一根红绸编织成的丝带。
等……等!
“我看到了啥?”
红丝带?
杜文的心脏猛的跳了一下。
这是个……红丝带娃娃!
红丝带娃娃,其实是艾滋儿童好听的说法。
和非洲的一些国家一样,受毒品泛滥影响,缅甸也是世界上受艾滋病困扰比较强的国家。
艾滋病可以通过母婴传播,而这个孤儿院本身就收容了很多毒品孤儿,遇见患有艾滋病的儿童并不奇怪。
虽然知道这一点,
但是……骤然皮肤直接接触之下,杜文的心中还是下意识的涌上了一阵反感。
他就像摸到了一大团病原体一样,猛的甩开了小姑娘的手。
“别挨我!”
杜文其实用的力气并不大,只是他高估了这个看上去也有十来岁的小女孩的力气。
小女孩被他一甩,整个人像是用棉花糖做一样,轻飘飘的被带了一个踉跄,手中的洋娃娃也被丢在了一边。
记者来不及去管摔倒的女孩,快速的从口袋中抽出纸巾反反复复的擦手,因为厌恶和恐惧,手背上甚至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摔倒的小姑娘用畏惧的目光看着杜文,大大的眼睛里孕满了泪水,却不敢哭。
她显然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也知道自己可能闯了祸,惹别人不高兴了。
她用小的像是蚊子一样的语气说道:“对不起,我只是想跟你玩。”
缓过劲儿来的杜文心中有点不好意思,
他想要把小姑娘从地上扶起来,却又怎么都伸不出手去。
突然,
杜文看到那个穿着德威校服的富家子弟从自己的身边走过,单膝跪在地上,把小姑娘从地上抱了起来。
“茉莉,你还好吧?没摔到吧,有流血么。”
顾为经依稀记得这个小家伙叫做茉莉。
在杜文推倒茉莉的那一刻,他几乎是下意识的明白了自己的画中缺少的是什么——
是共情!
他曾经和酒井胜子说过,对方的画作缺少了真实感,
而自己也犯了相同的错误。
脑海中没有雷声隆隆,就画不好雷雨天,一个没有办法和自己笔下人物共情的画家,所表达的人物就谈不上有灵魂。
顾为经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些小孩子们的内心世界。
他原本的作品过于书本化和教条化。
一个在树荫下玩洋娃娃的小女孩。
美术教材上,这样的景像自然是童真的、安宁的、平淡的。
顾为经画画的时候也是想当然的这么画的,可能还有一点怜悯。
但这是他自己的情感,而不是人物本身的情感。
他根本没有关注到茉莉的内心世界。
她其实一点也不平静和喜悦,她渴望着别人的陪伴,渴望着和别的孩子一起玩,但却只能孤独的坐在树下抱着自己的洋娃娃。
患有艾滋病的孩子受到的歧视是全方位的。
不仅没有人愿意收养他们,连孤儿院的孩子们也在外界的环境潜移默化下,将茉莉给孤立了。
他们或许现在还不理解什么是艾滋病。
但那些同龄的大孩子们已经能够明白,这种带着红丝带的同伴是“不干净的”,要是和她混在一起,自己也可能变得不干净。
别说普通人了,其实连义工都不太愿意和他们接触。
顾为经一直没有理解茉莉的情感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