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然过早的猝然离世,要不然创作生命非常的长。
时间就像对一些人来说格外温柔。
不是说他们不会老去。
岁月的变化会准确的体现在每个人身上。
他们的鼻翼会出现深深的法令纹,充满弹性的肌肤会逐渐被皱纹所取代,会长白头发,会像普通人一样秃顶,会掉发。
甚至会掉牙。
但他们的心却不会随着身体枯萎。
依然精神矍铄,依然元气充沛,依然比很多比他们年轻一半的人,表现的更加有活力。
毕加索满头银发的时候,还在和人争风吃醋,他认识自己第二任妻子27岁的杰奎琳的那年,老毕同学刚刚刚过完自己73岁的生日。
百老汇有的女演员五十岁了还在演《罗密欧与朱丽叶》。
不是那种让人看上去心生怀念心生怜悯的朱丽叶,而是真正有身体张力的,轻而易举就能让观众为之倾倒的朱丽叶,举手投足之间,依然绽放出少女的体态和魅力。
人们所熟知的大艺术家,三分之一四十岁以前就死掉了。
还有三分之一,个人生命和艺术生命都长极了。
论年纪,曹轩算不上很鹤立鸡群的。
柏林芭蕾舞团的历史记录是102岁的芭蕾顾问老师,现在还活着,97岁时还能做出足尖旋转的动作。
巴奇耶活了29岁,马萨乔活了27岁,图卢兹·劳特累克37岁死于梅毒。
但是毕加索,莫奈、毕沙罗,德加、雷诺阿、齐白石、刘海粟……这些人全都是在七十多岁、八十多岁,甚至九十多岁时,还能保持着创作状态的老先生。
他们对生命拥有着一种强大的掌控力,掌握了命令时光的咒语。
可以如指挥家指挥着小提琴的旋律一样,让人生延着自己的意志方向无限伸展。
老杨已经习惯了曹老是一位无所不能的长者,是一位充满了智慧,充满了对世事的洞悉的老先生。
这些符号已经取代了曹老本人老头子的形象。
可当那一刹那。
符号褪去,小提琴流淌的音符露出一个不受控制的颤音的时候。
在他也露出愤怒,露出失望,露出无力的时候。
老杨才真的意识到了,对方已经是一个快要一百岁的老头子了。
仔细想想。
老太爷真的是在对他发火么。
准确的说——
那些话,只是曹轩用来教训他的么?
老杨是清楚自己定位的。
艺术圈子本来就少不了勾心斗角,他相信曹老也清楚他是什么样的性格。
别的不说。
有期望才有失望。
老杨自己都觉得,他这190来斤的肉肉,不值得老先生发这么大的火气。
正常情况下,曹老爷子大概、约莫、应该、可能,把画宗,把艺术传承,把文明星火相继的希望,期冀着放在他身上的可能性……不会太大吧?
要是这样。
尽管老杨觉得他可以活活美死。
但老杨同样自己也觉得——这画宗的未来岂不是要完啊。
总不能以后徒子徒孙们,改讲黄段子去混跨界喜剧圈吧?
【少搞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弯弯绕绕,没出息!我还没死呢,等我埋进棺材里,你们这些人,再跑在外面去兴风作浪也不迟!】
【到了画展,一到了争名夺利的时候,大家彼此不帮衬着点。反而都心里全憋着股坏,我踩你一脚,你落下去了,也定要抓住裤脚,把我也拖下去做了个伥鬼,自己人斗成一团,像什么样子!】
【好了,不光是对你发的火。只是道理我讲了一遍又一遍,为什么总是听不进去呢?】
你们?
直觉又在老杨肚中摇晃起小铃铛来了。
“嘿,这事儿闹的,这——原来训的不是我啊。”
老杨神色非常复杂的舔了舔嘴角。
坏消息是老先生发怒了,非常的生气。
好消息是,骂的未必是他。
至少。
不只是老杨一个人。
老杨又想起了崔小明的参展画,和顾为经旧版的《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相似性。
“唔,老太爷是在生别人的气呢。”
老杨当然不敢乱嚼这个舌根,把自己开车时脑海里所转过的没明堂的猜想和老爷子说。
人得有数。
万一曹老觉得自己挑拨离间自己办?
不管曹老什么态度。
那几个大画家谁是个省油的灯啊,反正把他老杨提溜出去,点天灯问题是不大的。
他要被点了天灯,游艇甲板上孤苦无依的比基尼小姐姐们缺少了宽阔胸膛依靠,谁来照顾?
老杨不敢提,并不意味着曹老就不知道。
老杨靠直觉嗅到的猫腻,也许曹老望的那幅画的第一眼的时候,便也看出来了。
所以。
他才发了那么大的火。
老杨不点破。
是因为不敢。
可曹老爷子为什么又不点破呢?
大概是不愿意吧。
有些事情看破不说破,就能含含糊糊的对付过去,也在外人面前,给自己的徒弟留下几分颜面。
“不管曾经多么风光,多么威风凛凛的大人物,人到老了,其实也都挺可怜的呐。”老杨摇摇头。
说出来伤心。
不说出来。
其实也伤心。
想到曹老爷子那一刻的模样,老杨连想要装逼的心思都变得淡了。
曹老多威风,多酷的老头子呀。
牛皮轰轰的一辈子,布朗爵士捧着三亿美元跑过来都不鸟的人。
也会这么无力,这么愤怒,这么的进退两难。
连说破都不能。
竟然要他老杨这样的人反过来去可怜。
“唉~”
老杨重重的叹了口气,他这辈子都梦想的挣大钱,想要往上爬,能买游艇。
可如今他才发现。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能游艇随便买,能坐着私人飞机环游世界,一年到头,拍卖场上交易额能有十几个亿的大画家。
他们该不快乐的时候,还是不快乐的。
那往上爬,还有什么意义呢?
老杨这么世俗的一个人,都忍不住,有些意性萧索了起来。
他朝着院子中的池塘走去。
站在潭边,对着水面从手里的打包盒里隔着塑料袋里掏出一根大香肠,叼在嘴里,重重的咬上了一口。
——
老杨面对潭水,忧伤深邃的哲学沉思,仅仅只持续到了手机铃声响起的那刻。
《欢乐颂》的声音从怀中传来。
他这样的人竟然会选择贝多芬的音乐做为手机铃声,也是蛮不可思议的事情。
“就咱这个萧索又忧伤的劲头,真文艺,保持住,下一次去蓝调酒吧里,要是要不到姑娘们的电话号码,算她们没眼光。”
老杨发狠的嚼着香肠,对着水波里的自己眨了眨眼睛。
想到这里。
他又开心了起来。
人嘛,一辈子一下子就过去了,不要想那么多有的没的。
就算注定不快乐。
老杨也宁愿躺在地中海温暖的海岸的帆船上,枕着妹子温软的大腿,再在那里思考存在主义哲学问题。
伤悲春秋得等他先财务自由了再说。
在央美上学时,很多同学一个个抱着维特根斯坦、本雅明、太宰治、茨威格、三岛由纪夫的读物,在哪里感慨万千。
就他老杨斜着眼看过去,觉得那些忧郁的哲学家们和整天要死要活的作家们。
一个比一个的有钱。
个个都是超级土财主,好几个都恨不得穷的就只剩下花不完的钱的那种。
没办法。
谁让他老杨就是个大俗人呢。
他用力的咽着嘴里的大香肠,把手伸到怀中掏出了手机。
老杨看到手机上的来电。
眼皮眨了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