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莱大叔则转身放把火就溜了。
爷不玩了。
把开出收买灵魂价码的魔鬼嘲弄般的晾在了原地。
他放逐了自己的职业,却没有放逐自己的心。他仍然完成了他在养父临终前磕头时所立下的承诺。
他要当个顶天立地的好人。
所以他的内心最深处,那风化的,焦黑的,斑驳的躯壳的里面的心,依然是柔软流着汩汩热血的。
它没有被生活一同烤焦,烤的麻木而迟钝。
他甚至没有抓着苦痛不放,夜以继日的怨恨与愤懑之中,诅咒着这个不公平的社会。
他只是厌倦了,放下了。
选择了另外一种不同的生活方式。
贫穷而不寒酸。
顾童祥抠门单纯是因为穷,有钱也想将来全都省给孙子用。
但对留给自己的那部分,那是有十块钱就要装十块钱的逼,有一百块钱要装一百二十块钱逼的主儿。
若是有一天。
顾老头真的发达了,不用考虑儿女,手上有百八十万的自由支配的闲钱。
他绝对能直接就原地起飞。
让人左邻右舍都好好见识见识,啥叫土狗变凤凰,扑楞扑楞满天嘎嘎的乱飞。
年轻时。
他要不是为了装逼,拿着买那辆二手雷克萨斯的钱拿去买房。
至少如今他们家旁边吴爷爷那家隔壁的玉石文玩铺子。
也应该是他们家的。
而阿莱大叔,他只是超脱了。
当一个几乎没有收入可言的看门人时,阿莱大叔每天翻翻书,很慢的抽烟。
给他当助理时,阿莱大叔每天翻翻书,很慢的抽烟。
顾为经不怀疑,如果给对方一百万美元,他可能生活状态依然是每天翻翻书,很慢很慢的抽烟。
同样。
这些孤儿院的小孩子们,从患有自闭症的布稻,到遗传有艾滋病的茉莉,他们没有一个人,有那种水晶般的脆弱,自怨自艾,不堪风雨的感觉。
他们应该脆弱么?
当然。
无父无母,应该脆弱。
在孤儿院这种地上长大,应该怨愤。
身体天生带着病症,更是应该活的弱不禁风。
……
可无论他们应该有一千种,一万种变得脆弱的理由的。
但在相处下来。
顾为经知道,他们并不脆弱。
孤儿院里有脆弱无助的小孩子,但同样也有很多小孩子,身上带着一种骨子里深藏着的旺盛的生命力。
长在黄沙里的胡杨树,总要把根扎的比在植物园里的景观树更深一点,才能活得下去。
看看不给布稻小朋友巧克力吃,他不开心的张大嘴阿唔阿唔的吐着泡泡,想要咬你的手。或者自家的阿旺大王被茉莉拎去陪玩的生无可恋模样,伱就能知道这些小孩子们的生命力旺盛不旺盛了。
那么。
圣母像放在哪里,真的还重要么?
或者说。
是否真的因为殖民者的恶意,生下来便带有的苦难,命运对你的格外不公,人就一定要把自己活着比他人更加消沉一些?
命运的诅咒,又是否注定那样的坚不可摧?
一切的艺术传统,只有当创作者往里加入了属于自己的东西的那刻,它才算真正的活着。
以这个艺术评论家的观点做为标准。
顾为经第一次画的那幅《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No.1》,不是一幅真正活着的作品。
因为那里面没有灵魂。
现在。
经过了二十次的迭代之后。
他身前的这幅《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No.20》,也还没有真正的活过来,画到心坎的深处去。
因为这幅画,是陈生林的见解。
而非顾为经的见解。
见解本身没有对错,谈不上顾为经的艺术修为就要收藏家高,思想更加深刻。
但是。
陈生林经历过的一切,顾为经都没有见识过。
他不是一位亿万富翁,不是一个要竞选议员的人,他没有办法站在一座城市,一个国家的高度去思考问题,他没有体会过海外合作伙伴的有意的嘲笑,和不经意间所流露出来的不屑。
顾为经也没有办法像陈生林那样,遇见过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走南闯北,见识过世界各地霓虹都市最顶级的繁华。
从而对脚下土地的宿命,对过去一百年间起起落落,却最终逃不出刻骨贫穷的历史发出追问。
顾为经也提不出“5%发达国家”这样深刻的见解。
这些……从构图到思想,全部都是陈老板的东西。
行业内的鄙视链里,搞插画出身的艺术家的经常会被画展之类的地方出身的严肃艺术家在心里觉得低人一等。
就有这样的缘故。
画多了插画,有些画家常常在创作中就是会有这样的习惯,画家会习惯把自己的作品当成盛放别人思想的容器,而非自身见解生根的土壤。
第577章 浪漫精神
《小王子》的画稿没有体现出这个问题,是由于那本薄薄的童话书,他翻了一次又一次,听树懒先生读了一遍又一遍。
很多作品的经典段落,顾为经不需要任何额外的思考。
就能信手背诵出来。
树懒先生是一位有着极深极高文艺修养的人。
语言畅达,思辩明晰,见解独到。
本身对文本的极尽熟悉,经纪人的细心指导,再加上还有那根缪斯女神小蜡烛的帮助。
所以十八岁的顾为经,遇见一百二十岁的圣艾克絮配里,沉沉一梦过后,就在画布上画下来那双凝望星空的眼眸。
收藏家陈生林肯定也是一个,有着非常不错艺术素养的人。
可顾为经和对方只有初次见面而已,顶多再加上一两次的电话里的聊天。
一个人很难通过一次见面,就真正的了解另外一个人。
因此这幅《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No.20》注定了,在他笔下是一幅形式大于内容的画作。
他无法准确的揣摩出收藏家的心境,又因为放弃思考而舍弃了他自己的领悟。
从不中不洋,变为了另一种的不伦不类。
顾为经没有办法拥有陈老板的人生阅历。
可陈生林也同样没有可能像顾为经一样,把自己那么紧密的楔入到孤儿院的生活中,真正的对这里的人和事感到熟悉。
他们两個人的人生观,环境不一样,遇到的人也不一样。
……
顾为经遇到了好人阿莱大叔,遇到了本该脆弱却活得坚强的茉莉小姑娘,遇到了家道中落却依旧很酷的蔻蔻小姐。
他还在与壁画对望间,见到了九十年以前,魔都巷弄里小小曹轩的那个拥抱,见到过那个妓女的女儿的笑容。
也许。
等他人到中年,见到了社会上更多的那些让人无能为力的悲欢离合以后。
顾为经也会像很多阿公阿婆一样,开始盘着手串念叨起“一切都是命,都是老天爷注定的事情,没法子”之类的闲言碎语。
他也会成为认为人一切的自由意志都不过是一场幻觉。
会认为在宇宙大爆炸开始的那一刻,随着构成世界的原子和分子的飞出,速度和方向都已经注定,那么直到最终的热寂的来临,它们都将永恒的遵循牛顿定律运动。
因此所有的结局早就已经在命运之书中写就,再也无法更改。
但直到此刻。
顾为经心中还是燃烧着火的。
他还是一个少年人,他心中还充满了少年气。
那种世界的所有,所有善,所有恶,所有爱恋,所有憎恶,所有的海枯石烂、沧海桑田都不过是一台巨大命运钟表,表盘下互相啮合的严丝合缝的小齿轮运转时发出的杂音。精神上一切的抗争造成的波动,都会被上帝的这位钟表匠,在子夜时分归为零点的机械决定论,是属于牛顿、拉普拉斯、斯宾诺沙和霍尔巴斯那一代十七世纪老科学家们的寂寞与萧索。
顾为经只是一个少年人。
少年总是激昂与热烈的代名词。
他们心中充满着对命运的戏谑和嘲讽。
他们不相信厄运。
不妥协,不彷徨。
永远的相信希望。
在任何情况下都愿意固执的相信希望的人,难免会给外人一种带傻气的天真。
可带傻气的天真,本来也就是少年人的特权。
而一个真正见识过苦难,见识过罪恶,双脚踏过泥泞沼泽的人,站在暴风苦雨中的人,他还依旧愿意去相信希望,去热爱自己,那么……这种傻气,就会蜕变成了真正的英雄主义。
茉莉是这样的小女孩。
蔻蔻是这样的小女侠。
阿莱大叔是这样的硬汉子。
连曹老先生,当一位近百岁的老年人,他人生最后的封笔之作,对他这辈子的回顾与总结,竟然是一幅双眼中蕴藏着“希望”两个字的壁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