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年前,哲学家庄子看到了一场关于解牛的讨论,一位厨师在解牛时,所发出的声响,竟然和尧乐《经首》雅乐相和,美妙如神曲。
这位神奇的大厨告诉旁边看呆了的文惠王。
他不是用眼睛来分割牛肉,而是用心灵来感受,才能达到此般神技。
所谓庖丁解牛,便是这般画刀金属的边缘穿梭在颜料之中,像是鱼儿回到了大海——
它不是破开水流,而是和四周的水流融为了一体。
油画刀从画布上划过。
顾为经说要做减法,但是当他的手指握着的小画铲切开颜料的时候,手起刀落,画面并没有因此而变的破碎或者单薄。
恰恰相反。
仿佛有一层透气的、莹莹的、润泽如琥珀,又清浅如月光的光线,在画面上浮现了出来。
那是春天的底色。
顾为经说要有春光。
于是。
春意便在画面绽放。
酒井胜子神采奕奕的看着他的动作,女孩从未想过,油画刀竟然能被控制的这么自如。
小小的“像皮擦”在男友的手中,近乎已经被升化到了艺术的地步。
不需要一板一眼的尺子量出来般的严谨技巧,不需要再三的斟酌思考。
在他的身上看不到任何的犹豫和迟疑,似乎任由手中的画刀牵引着自己前行。
没有规范,也就没有了拘束。
胜子在顾为经此刻的神情之上,几乎看到了阿姆斯特朗的影子。
不是登上月球的那个,而是演奏爵士乐的那个。
做为世界上的最有名的两个阿姆斯特朗之一,也许在美国的很多地方,在圣路易斯安那州演奏爵士乐的,才是更有名,更有影响力的那个(注),酒井太太在学生时代,是他的狂热粉丝。
(注:即历史上最有影响力爵士乐大师,格莱美终身成就奖得主,路易斯·阿姆斯特朗。)
在阿波罗十一号登上月球的前一年,他才靠着手中的一支小号,把风头无量的披头士乐队,在公告牌榜单上斩于马下。
他的SOLO自由所性,充满了活力,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
好像一束光,依靠着直觉,穿行在无垠的太空。
技法没有界限。
他自己,就是唯一的界限。
“你的油画刀,用的真是出神入化啊,有什么特殊的技巧么?”
当顾为经放下手中的画刀时,酒井胜子忍不住出声,好奇的询问道。
“最近用油画刀做画似乎也蛮热的,那位侦探猫,不也就是靠着画刀画,拿到了Scholastic集团,今年的写作与艺术大师奖的提名么?”
酒井小姐随口说道。
“熟能生巧的吧,不是很困难,也许我天生就在画刀上有点天赋。不过侦探猫确实很棒的,比这个强。”
顾为经笑笑。
这还真不是顾为经自卖自夸。
刚刚做的事情,毕竟只是让油画刀做好“像皮擦”的本来工作,而非是用像皮擦塑造出精致的纹理。
就算“擦”的比较艺术,比较自如,客观技巧难度还是不如他以侦探猫的身份,给出版社交的那些童话插画的。
毕竟。
你要完成的任务就那么多,主要是静且细,多余由技法炫技发挥的空间不大。
这就像是一场有官方配速员,严格压着时间,跟在后面跑的奥运达标赛。
只要求2小时15分钟内,跑完42.195公里,每公里配速三分零六,能坚持下来跑完就算了事。
普通国际健将、基普乔格、美国队长、蜘蛛侠或者超人来跑。
大家都能完成。
但内在里牛逼程度肯定不一样的。
传奇级的画刀画技法,或许已经达到了美国队长的跑步水平,但对于执行“像皮擦”这个要求来说,超模了蛮多的。
100分的试卷,你牛破了天际,也就最多只能考到100分。
顾为经知道,刚刚那样的事情,换成博格斯教授,或者安雅画廊主来,其实都能做到差不多的水平。
当然啦。
同样是跑2小时15分的马拉松,普通运动员还是美国队长来跑,肯定身体状态是不一样的,也许后者连汗都不用出。
顾为经刚刚最牛逼的地方,不是技巧,而在于他的自容,信手拈来,举重若轻。
但是。
高手过招,不是普通人能看的懂的。
想要明白他到底有多随性,明白那种好像打太极拳一般,圆润如一的状态,究竟多么牛逼爆表。
也需要是同为大高手才能发现。
至少也得是安雅的那种水平,才能明白他的可怕之处。
毕竟,画刀画还是太冷门,日常艺术生生活中,很少能接触的玩画刀的高手,缺乏足够的参照坐标。
新印象派、后印象派已经都算是运用画刀技巧比较多的画法了。
酒井胜子却也只能看出顾为经的画刀技巧,是远远超过她的水平。
更多的就不知道了。
她很细心,很敏慧。
能像大侦探一样,一语便堪破顾为经和曹老演讲之间的关联。
但就算是真的福尔摩斯亲自跑过来了,也很难能通过顾为经刚刚的举动,发现他和侦探猫之间的关联。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大雪山是越攀登,才能发现越高的。
顾为经的身边人中,也许反而只有灵性的蔻蔻小姐,可能离事情真相走的最近。
不是蔻蔻比酒井小姐更细心。
而是蔻蔻更古灵精怪,而且更……诚实的说,更菜。
在绘画上,蔻蔻离酒井胜子的距离,比她们两个打网球之间的水平差距,还要大的多。
打网球可能让一只手,论画画,酒井胜子恨不得用脚后跟,就把蔻蔻踩在那里了。
性格不一样,追求也不一样。
蔻蔻的艺术天赋蛮好的,或者说,蔻蔻干啥都蛮聪明的,她不是笨丫头,但她学什么都随着性子来。
酒井胜子是艺术高峰步步登高的登山者,孜孜不倦的求道者。
蔻蔻小姐爬了两天,觉得枯躁,就溜溜达达跑到旁边的林子里捉小鹿,追蝴蝶,钓蛤蟆,插着腰快快乐乐堆雪人疯玩去了。
莫娜就一直把蔻蔻当成龟兔赛跑里的那只傻兔子,她不睡懒觉,但她乱跑,在心里悄悄盼望着她啥时候一头疯跑撞在树桩上,磕个大包出来。
然而。
跳出此山外,反而没准看的更清。
反正对骑着小鹿,抱着蝴蝶,提着抓来的大青蛙,在山下乱跑的疯丫头的水平来说,无论香山、泰山、乞力马扎罗山还是喜马拉雅山,都是好哇塞好哇塞好哇塞的高山,都是一幅云遮雾绕的样子。
所以。
她的判断是不基于绘画技巧的,甚至没准也不太讲逻辑。
什么离谱猜想都敢乱猜。
讲究的就是一个莽,问问心中神奇小海螺,咱一个灵犀一指,点到啥就觉得是啥。
嘿,玩的就是迷之自信。
修改完叶片的色彩感觉,将裸露的底色和些许画布的纹理半透明的裸露出来,增加了光线的透气性之后。
顾为经又重新拿回了画笔。
“说好了不用油画笔,不过,既然到画到了这里,我还是觉得,能画好,尽量画到最好。”
油画刀物理性质决定了它不适合精致,细小的纹理塑造。
对于顾为经来说,花卉这种题材,倒也不存在完全无法适用于油画刀来刻画。
只是油画刀、色点、色块所雕刻出来花卉,都会偏向于童话、迷幻或者狂乱、艳丽的花卉塑造风格。
它不适用于酒井胜子的这幅画的整体气氛。
还是那句话。
那是罂粟花,玫瑰花的画法,不是玉兰花的精神。
你很难用唢呐吹《我心永恒》,也很难用重金属死亡音乐,来“嗨”出高山流水的悠扬婉转。
幸而。
换成画笔后,顾为经没有了使用油画刀时随心所欲,大刀阔斧,完全是手指的延伸的自如。
不过。
以他目前职业三阶的油画技法的底子,还是能做出很多胜子做暂时达不到的技巧发挥的。
顾为经在调色盘中很认真的调了下颜色,混和了少量珍珠白,并加了细腻的松节油。
便得到了一种很轻薄,明度很高的玉色。
“用松节油,不用亚麻油,你想用瘦盖肥么?很大胆的选择。别用这个,我去箱子里,给你换一瓶白精油过来,用起来会显得更透。”
闻弦歌,知雅意。
普通艺术生在旁边,见到顾为经的举动,肯定是要疯狂的腹诽几句的,搞不会能开个吐槽大会出来。
肥盖瘦原则,就是在罩色时用更厚的颜料盖住更薄的颜料,用更黏稠的色彩稀释剂,盖住更细腻的色彩稀释剂。
下层多用松节油,上层多用亚麻油。
几乎这是每个艺术生在学习油画的时候,都必须最先熟悉的绘画规则。
基础程度,就和打开单词书,背英语单词里的“abandon”一样。
原理也很简单。
因为厚的颜料,油性大的颜料,干的慢,这样下层颜料先干上层颜料后干,就不会干着干着,画面裂了。
顾为经只采用极轻薄稀如水的浅色,做上层罩色,就很不符合基础绘画规范。
拿到画室中,是会被老师批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