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僧人转身离去。
四周的和尚们所组成的“结界”也瞬间解散。
僧侣们消失于人海。
顾为经扭头看去的时候。
只看到在晚风下,人群的缝隙中,橘红色的僧袍,袍角阵阵飞扬。
缅甸泰国都是佛教国家,从一般的比丘到僧长,再到足以和泰国国王地位比肩的民众口中的僧王。
虽然大体的穿着打扮都一样,内在却有极为明确的等级区分。
顾为经这才意识到,没准自己刚刚随手捉过来的大和尚,也许身份是非常的不一般的。
两个人的人生态度不一样。
他们两个人的对谈,终究谁也没能说服谁。
可确实,僧人也多给了顾为经一种从本土宗教出发的全新艺术思考。
“千人千法,千佛千面,但千面一心。以心观心,而后心心相映,而后触类旁通。”
禅心——
顾为经久久的凝视着身前的《礼佛护法图》,看了一遍又一遍。
在明心中见性,在无为中有为。
他又看了这幅画很久,却并没有再用佛教造像艺术赏析的角度,去解读这幅画美术氛围的塑造。
甚至也没有再去费神思考,那些中国画的笔墨细节。
既然清楚。
他没有足够的学问积淀去搞清楚这个问题,就好像是小学生拿着放大镜去对着冷却塔的表面水泥缝隙试图去搞清楚核电厂反应炉的运行原理。
顾为经索性也就不再强求。
他放下了对笔画,对人物塑像造型的解读,跳出技法之外,让自己安静下来,将脑袋放空。
很久。
很久。
世界并没有发生什么改变。
世界似乎又已经变得不同了。
远方传来阵阵的梵唱声,似乎有僧侣已经开始晚上的功课。
唱经声,祷告声,风声,脚步踏过石板上积水的声音,鸟鸣声,从很远的地方所隐隐传来的街道上车水马龙的声音。
顾为经的心灵似乎变的越来越空,也变得越来越广。
他的眼神盯在壁画之上,思绪却顺着外界的万籁之声无限的扩展,无限的变大。
那些老人们对着佛像,祈求子女学业顺利,事业兴旺的絮叨声。
那些年轻人们对着佛像,祈求阿爸阿妈的关节,在缅甸即将到来的雨季中,减少一些苦头和酸痒的祷告声。
……
顾为经知道他其实不可能听见那些对着佛像絮叨的人的愿望,这只是他想象出来的。
可他又仿佛真切听到了——听到了那些一个个细小伶仃的愿望。
在晚风的诵经声中,聚笼如海。
那么。
曹老心中的佛,到底应该是什么呢?
顾为经恰好和莲花宝座上的菩萨相互对望。
菩萨的眼神中带着从亘古以来的慈悲和深髓,似乎有无量蕴意。
这一刻。
顾为经福至心灵,几乎下意识的使用了书画鉴定术。
“铛!”
一声悠远的钟声从远方传来,又似乎响彻在顾为经的心中。
世界在这一声钟声中,轰然破碎。
将近一个世纪以前的海风,吹拂入他的心中。
……
“号外,号外,日方向沪上增派军舰,吴港派出巡洋舰“大井”号和第15驱逐队驱逐舰4艘,运载第一特别海军陆战队和大批军火,已于23日抵达港口。陈铭枢上将发表《告十九路军全体官兵同志书》——”
穿着破旧的的短袍子,携挎着一个米色洋布小包的报童。
一边用力的在街巷间跑,一边用力的将手中的印刷着《申报》字样的纸片,从洋布小包中抛洒向天上。
旧魔都的《申报》,上海版一份报纸收4分钱,按年订阅可打八折,合三分二厘。
在民国沪上售卖的繁杂的报刊体系中,算是中等偏贵的,并非每一个家庭,都舍得掏钱订阅《申报》、《大公报》、《新闻报》这样的报纸。
但是今天不一样。
在这个巨变的年代,战争的阴云已经笼罩在了每一个人的头顶。
一年以前。
关外沦陷,东三省的同胞已经落入了关东军的蹂躏之中。
而今天,随着日军为了转移国际上对九一八事变的关注,对着富庶的东南地区,再度悍然伸出了魔爪。
几乎所有报刊都急急发了特刊号外,免费告知沪上的居民这一重大消息。
纷飞的单页报刊被报童抛洒向空中,又被海风刮的漫天都是。
像是魔都忽然下了一场久违的大雪。
连天都在哭泣。
一只男人的手抓住了飞扬的报刊,男人西装革履,戴着斯文的金丝眼镜,领口插着一根钢笔,手里拿着的公文包的铭牌上还用法汉双语刻着“法商罗兰”的字样,似乎是个小开。
“写了什么?侬帮帮忙念好哇。”
旁边有不识字的爷叔催促的问道。
“日方要求交出‘焚烧三友实业社’所谓的中方凶手,并取缔一切反日组织,同时,我方军队必须全部撤出闸北,并达成沪上的无军事化。陈铭枢将军力主坚守到底,用以回应日方的挑衅,南京发表《行政院急电市府避免与日本冲突电》,对日方要求只有采取和缓态度。应立即召集各界婉为解说,万不能发生冲突,致使沪市受暴力夺取……”
男人推了一下眼镜。
把单薄的报纸举到眼前,将上所发铅字油印的号外内容,一条条的读了出来。
“侬话讲的不适意啊,侬个叫和缓态度,东三省不都——”
旁边立刻有小伙子操着地道的上海话,嚷嚷道。
“这又不是我说的,我都不说了么,这话是金陵行政院对外急发的公告。”
“在这里侬来侬去的干什么,你听的不开心,我念的也不乐意啊。有意见,不如去找汪行政院长嚷嚷去啊!”
第510章 小小曹轩
“森经病,侬就是乡宁唔,会说两句上海话了不起啊……(神经病,这些乡下人真是的……)”
男人也是个嘴巴厉害的人。
他耸了一下肩膀,就用学到不久的几句沪上话,把旁边的人嚷嚷顶了回去。
国难当头。
大家心里都憋着一股闷烧的怒。
言语中带着火星子。
坊间总是有流言蜚语,笑话魔都人排外,小家子气,不容外地人。
可沪上的百姓却也是真的爱脚下的这片土地爱的情深意切。
话又说回来。
外滩晨钟,豫园雅韵,枫泾寻画,佘山拾翠……
哪个人,无论他是外地人也好,本地人也罢。
当他脚下踏足这片土地,感受到黄浦江涛声阵阵,像是和这座城市一起呼吸,看着街灯盏盏在晚霞中依次亮起的那一刻。
谁又能不瞬间爱上这花花绿绿的十里霓虹呢?
万倾海波,摩登高楼,电车轮船,花鸟鱼虫,乃至从小到大听到耳朵起茧的乡音,都是一个人一生中最温暖的情感寄托。
谁不会像是宝贝疙瘩一样,牢牢的用热血捂在心间?
家乡的云,故乡的河,对东方人来说,便是他们的母亲,便是心尖尖上最为宝贵,最为珍视的东西。
无论那是松花江,还是黄浦江。
都是一个样儿的。
沪上的好,是东夏人的沪上。
沪上的坏,也是东夏人的沪上,也是本乡本土人的母亲。
谁敢说你的母亲不好,人怎么能不会和他斤斤计较?
纵使是那些不分白昼黑夜,唱着“夜上海,夜上海”的Paramount Hall百乐门旋转舞厅的姑娘们。
或许有不少老人暗地里骂骂烟视媚行,不知检点。
报纸上也三天两头,常常有些国难当头,还天天灯红酒绿的搞小姐评美比赛,不像個样子的时评社论。
可毕竟是自家的事情。
关起门来,本乡本土的长辈爷叔们骂得。
外人可骂不得。
连堂堂的喜剧巨星的却泼林(注),几个月特地携妻子来沪上,到百乐门拜访,不也得只有在那里竖大拇指的份儿么!
(注:即Chaplin,卓别林。根据粤语发音,民国早期有些上海报纸将其译为此。)
退一万步说。
就算它有一千种不是,一万个不好。
但沪上的姑娘,也都是自家闺女,哪里论得日本瘪三跑来欺负呢?
眼瞅着小鬼子在狼子野心下步步紧逼。
不仅仅十九军的将士枕戈待旦,上海本地男人虽然被北方佬笑婆婆唧唧,可又何曾缺少了与脚下的土地,生死共存的决心和血勇?
但报上南京发来汪院长的一纸公告,就让大家心中泛起的火怒出发,没处宣泄。
国府行政院会议室里的官员们,蒋委员长,汪院长,大概有什么复杂的局势考量判断,老百姓们了解的不深,可纵使是卖水的小贩,不识字的阿公,看到报纸上的内容,总觉得心里憋着一股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