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为经现在都惊奇,那么小的自己竟然读的进现古人笔下诘屈聱牙的演义传奇。
那是小孩子特有的执着和耐心。
顾为经虽生在仰光,但他在上课时,连林涛教授都高看几眼的古文阅读能力,多半恰恰源于此。
他记得里面有一本被绸缎包裹的叫做《香莲品藻》的奇书。
将女孩子的脚分为三贵、五式、九品。
和学欣赏书画艺术品一样。
竟然也有逸、神、妙、能的区分,还附带有香莲三影、玉足九观,赏莲十八法,品莲三十六式等等的技法实操教学指南。
妈的。
狗屁奇书。
现在想来,那应该是老顾家私藏下来的“淫”书来着。
顾为经小时候,哪里懂这些有的没的,见上面讲的深奥,画的有趣,还和其他书保存的都不一样。
以为是某种武学心法呢,他就闲来无事经常会读来看看。
他的古文研究生涯终结于有次爷爷从门口经过。
顾老爷子一直对顾为经翻老书的行为听之任之,觉得他天然有文气,看老书增长增长见识。
乐见其成。
不比看个武侠小说好多了?
直到有天,顾童祥顶着個那时还没秃的这么厉害的脑袋,嘬着一支紫砂茶壶,从顾为经的房间前溜达的路过,就听见房间里传来孙子气沉丹田,以读诸子百家般的庄严姿态,颂念朗读道,“官人,奴家好小脚儿,你休要笑话!”
顾老头噗嗤两道龙井水柱就从鼻孔里喷了出来。
老爷子一口气没倒出来,差点活活呛死。
那天晚上,他们家所有的旧书就被重新锁了起来,顾童祥给他手里改塞了本《射雕英雄传》看。
再长大后一些。
知道三寸金莲和缠足的往事。
顾为经就觉得古人对于脚掌的品评,永远逃不出欣赏者对被欣赏者,或者说……支配者对被支配者,权力者对他们的附庸的掌控,摧毁,虐待。
缠足把这件事占全了。
就酷似王尔德那句经典谶言——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与性有关。唯有性本身除外,它只与权利相关。
从此很长一段时间,顾为经都很讨厌脚掌审美。
甚至他因此对芭蕾都带上了偏见,无法体会到其中所谓的优雅和贵气,无论是男演员,还是女演员。
事实上早期的很多西方漂亮芭蕾舞演员。
也经常是以贵族们的消遣品或者沙俄领主们圈养在庄园里的女奴的身份出现在历史上的。
直到后来,有一次蔻蔻聊天,听了顾为经的观点。
就认真的翘起脚,秀给他看说,八九十年代后,随着运动科学的完善,顶级的舞者和畸形的脚掌已经不再直接画上等号了。
她们练舞时是一定要戴足尖套的,而且按照国例管理,十岁以前,真正专业的舞蹈老师和国际表演节目,都会绝对杜绝有小孩子做立足尖的动作出现的。
“啰啰啰,说什么蠢话,顾同学,睁大的眼睛好好看着,难道姐姐我的脚的样子不美么?”
那副气鼓鼓的样子,彰显了这并非是个疑问句。
好像顾为经胆肥的敢摇头,蔻蔻就会抬腿一脚踩在他脸上。
他也没有任何摇头的理由。
因为那天全班的男孩子们都忍不住把眼神偷偷扫向蔻蔻白丝袜下绷的笔直的脚尖。
顾为经从那时开始,就对芭蕾转变了观念。
而今天,顾为经觉得,是时候也对老祖宗转变转变观念,道个歉的时候了。
浅粉色的皮肤从裙摆下方的小腿一直蔓延到胜子的圆乎乎的脚趾头,连每一根小巧可爱的指甲盖上,都染成了浅玫瑰的颜色。
有一点点被湿巾简单擦不掉的轻灰。
尺璧粟瑕,寸珠尘颣,然希世宝也。
事情得辩证的来看不是?
缠足当然是要被踏上一万只脚的陋习。
不过妹子的脚掌确实也是绚烂炫目的艺术品。
这不是艺术品,什么是?
他依稀记得,那本《香莲品藻》上好像写过,最漂亮的脚丫应该要秾纤得中,修短合度,还要什么如红日近山,如西子捧心,颦笑天然,又如《霓裳》颤颤一曲云云。
方才是不可无一,不能有二的珍品。
顾为经一直不晓得,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本来想着是些老淫棍们的杜撰。
他现在忽然就懂了。
酒井小姐的脚心发烫,脚掌本来是最远离心脏的血管末,可不知道是运动带来的血流高速运动,也许是单纯的就是紧张。
她的足尖皮肤下像是混入些许玫瑰色的火焰。
顾为经的手指也在发烫。
他的手指隔着湿巾每接触一下胜子的脚上的灰尘,酒井小姐的足弓就颤动一下,趾尖飞快的蜷缩,又舒长,仿佛是钢琴后方共鸣箱里被拨动的琴弦。
顾为经不得不把脑海中的记忆从让人流鼻血的《香莲品藻》艰难的抽出,改为了默想《西游释厄传》。
努力回想着大师兄猴哥打女妖怪的英姿,才制止了自己胸中心猿意马的速度。
“《亚洲艺术》上说,大概最近会最后联系一下我们做一次后期校对。”
“嗯嗯。”
“版权转让协议联系的是通迅地址,我已经带我们两个签了。”
“嗯嗯。”
“Offprint(预印本和单行本)方面,杂志社会不提供给我们论文的独立单行本,这是他们的惯例。需要的话,杂志社将额外收费。”
有名期刊都蛮黑的。
黑白照片,彩色照片,各种各样的预印本单行本,作者本人想要往往都要加钱。
创收方式五花八门。
对很多专业学者来说,都是一笔较大的费用。
经常只要保存 PDF版本的文章就行,额外付费项目一个都不要。
但人家酒井太太根本就不吃一套。
胜子轻声说道,“我妈妈想印个1000份,在家里摆着,隔三差五给所有七大姑八大姨都寄一个炫耀。我觉得她有点太离谱了。人家期刊的编辑说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最多只能印250本……”
“嗯嗯。”
顾为经继续嗯嗯,不清楚有没有听见胜子在说些什么。
往日里,他还是很关心他们的宝贝论文的发表事宜的,只是今天,情况有点特殊,他全部注意力都在控制着让自己当个正人君子上面去了。
实在无心他顾。
见顾为经这幅样子,酒井胜子反而没有开始时,那样紧张了。
她把低下的头抬起来,歪头看着男友,眨眨眼睛。
“我们要一直在一起。”
“嗯嗯。”
“画画时不能乱舔笔。”
“嗯嗯。”
“以后要听我的话。”
“嗯嗯,嗯?”
正在脑海中努力敲白骨精的顾为经忽然意识到话题似乎跑偏了。
他抬起头看过去。
胜子也正侧着头,凝视着他,头发垂在脸侧。
一副温婉动人的样子。
“嗯。”
顾为经笑着点点头。
噗……酒井胜子也嫣然露齿一笑,柔滑的笑意,像是头顶刚刚初升的明月,流遍他们二人的全身。
两个人张开怀抱,又抱在了一起。
“哦——”
趴在网球场的围栏上,伸着脖子望着这边一幕的酒井太太露出姨母般的笑容。
她突然认为自己没什么能教导女儿了。
青涩,
即是至美。
金发阿姨望着这一幕,她觉得陈生林说的很对,没有任何人应该打扰眼前的这幕,也没有任何人比彼此对眼前的男女来说更加重要了。
“我在车上等你,记得晚上我们一起吃个饭哦!”
酒井太太给女儿敲了一条短信,她就站起身,也朝着四周树林里随便挑一条小路,走掉了。
——
“F.C. Bayern forever number one……”
走调的哼哼歌声在教授教学楼里回荡,让楼道里的夜间感应灯随着拜仁球迷应援歌曲《南部之星》的曲调,节次鳞比的亮起。
同一片天空,同一个天空,同一个时间。
要是蔻蔻小姐所唱的《Memory》给人以宁静安详的力量,像是回荡的清冷的漂亮女幽灵。
那么瓦特尔老师在无人的走廊里,兴冲冲所嘟囔的拜仁战歌。
就像是午夜壮汉的嚎哭,足以把幽灵都吓跑。
素描老师毫无魔音贯耳的自觉,正一边愉快的哼着歌,一边在兜里挑办公室的钥匙。
传说中德国男人只对两种噪声感兴趣,足球场上的呐喊和机械轰鸣之声。
随着舒马赫、SEB、罗斯伯格三代德国传奇世界冠军的相继退役,瓦特尔教授渐渐的对F1失去了兴趣,只保留着对拜仁的死忠。
他今天提高班本来是准备回家的。
转念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