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为经安抚好了阿旺。
拿过手机。
“杨老师好,现在是汉堡那边的午餐时间吧,打扰您了,还让您专程打了个电话过来。”
顾为经按下接听键,礼貌的问了声好。
“哪里哪里,顾老师,你这话上来可就让我没法接了。”电话里的中年人语气温和,详装有点生气,“我可当不起您的一句老师啊。你要叫我杨老师,我可就也只能叫你顾老师了。反正林涛教授他们,我可都是这么称呼的。”
“您叫我顾为经就行了,顾同学也可以。”顾为经笑道。
“那您叫我老杨就行了。不介意的话,继续像微信上一样称乎我为杨哥也很好,这称呼我听的热络。”
“杨哥,中午好。”
“顾同学,中午好。”
中年人豪爽的大笑。
引得几千公里之外,格利兹市中心一家名叫Nerua的走性冷淡风格的现代料理餐厅,桌子对面的顾客一阵好奇的侧目。
他很好奇。
是什么的信息,让老杨谈重要的合作谈到一半,突然打起了电话来。
看对方脸上邻家大叔般恶心的笑容,可丝毫看不出这家伙最喜欢把任何想要从“曹轩”身上获得商业价值的公司或者画廊,刮下三层油,再用力撕下两块肉的狼一样狡猾的模样。
所谓粗俗的西方商业俚语——“凶狠到会用双手从你屁眼里攥出最后一滴油”的人,说的就是这路人。
想想吧。
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
什么样冷漠残暴的艺术助理,才在圈子里的外号能被叫做“剥皮者”。
正在和老杨一起共进午餐的商业精英不懂汉语,没读过军旅作家高宝玉的《半夜鸡叫》。
否则他会知道,这其实是东夏解放前一个叫“周扒皮”的地主的称号,老杨当年在东夏的艺术市场上打拼的时候,人送诨号就叫“杨扒皮”。
但不影响他听上去,就觉得这名号很像弗拉德三世这种喜欢用尖桩虐杀俘虏,外号“穿刺者”的古欧洲暴君,或者《权利的游戏》里,那种让人捉摸不定的血腥变态。
顺便一提。
“穿刺者”弗拉德三世一直以来,都是西方吸血鬼鼻祖德古拉的历史原形。
而商业精英从他见到老杨的那一刻。
就觉得自己正在和一只活生生的吸血鬼,在共进午餐。
见鬼?
这该死的吸血鬼竟然笑了!
还能笑的这么阳光。
若是一只普通的吸血鬼会让人谈判对象觉得心痛的话,那么一只竟然能笑的这么腻歪的神经质吸血鬼……无疑是令人惊恐的。
咕咚~
商业精英用力的咽下了一口唾沫,想了想今天的谈判计划,不由得觉得遍体生寒。
“顾同学,曹老的字你收到了吧?我现在格利兹市,不在汉堡。曹老先生这两天有重要的日程安排,你可能在电视里已经看到有关欧洲美术年会的事情。”
电话听筒里的老杨依旧听上去一贯的热情洋溢。
似乎能被顾为经叫声杨哥是怎样的荣幸。
“不麻烦,不麻烦的。曹老先生今天还跟我提了一句,就算你不打这个电话,我也有事情要特别找你。”
第393章 后一份礼物
“收到了,我爷爷脸色都涨红了。”
顾为经在话筒里笑着说。
“嗯呐,嗯呐,搁我我的脸色也得涨红啊。我跟了曹轩先生这么久,都没得到过这么好的东西。别说我了,这么年来,曹老给小顾您这般的晚辈写字的,我还是头一次瞧见。”
老杨在话筒里附和。
他用餐巾纸擦了一下嘴。
“顾同学,不是老杨我猪鼻子插大葱,非要指点你做事。不过我还有必要和你说一声,曹老先生的这幅字,千千万万可要收好了。也别动什么拿出去卖的心思。缺钱管你杨哥开口,等闲百八十万的,我还是能拿的出来的。曹老的书法是值钱,但是嘛,这情份可比这钱本身贵重多了。”
“既然好不容易得来了这种天底下打着灯笼都难找的机缘,咱就把它拿稳了,握好了,万万不能往外赶。”
“我在外面打拼了这么多年,就总结出了一个千金难买的道理,人要惜福。人这辈子有几分福分不容易,能把它牢牢抓在手里更难。”
老杨笑呵呵的说:“话不好听,道理是这个道理,伱说对吧,小顾。”
让曹老喜爱的青年才俊不是没有过。
可年过古稀以后,还能让老人家生出此般心思的,真就天地下独一份儿了。
曹轩的书法不值钱。
那是特指跟老爷子的画比的。
举个例子。
晚清画状元宫廷画师唐岱,他的徒弟吴仲谨,吴仲谨的徒弟,唐岱的外孙赵显庭,三代人都是宫庭画家。
早在乾隆年间,收藏界就有个共识。
吴仲谨的作品上有些有老师唐岱提款的,字比画金贵。
赵显廷的作品上偶尔有吴仲谨提款,也是字比画金贵。
坊间传说有一幅赵显廷儿时的练习之作,卷轴背面有唐岱随手写的“腊月初二”四个字,该作品几经风霜,重裱了五次,每代主人都再三叮嘱重裱时,装裱师傅务必务必要把后面那四个字留下。
人家藏家直言,玩的就是这四个字。
至于赵显廷的画,不过百来块袁大头的东西,无所谓了。
虽然这师徒祖孙三代,听上去有点鲁迅《风波》里的九斤老太最爱的口头禅,“一代不如一代”的意思。
事实大体也是这般,可是这没有太多值得嘲笑的。
文徵明、唐寅这些名动整个东夏艺术史的大才子,又有哪个普通人听说过他们子孙、弟子的名讳?
就算魏晋大小王,唐代大小李,这几对父子都侥幸闯出偌大艺术名声的,依旧是长辈的名声更大几分。
整个艺术圈的规律都无非如此,师徒传承如那王侯公卿袭爵的递减。
公降为候,候降为伯,伯降为子。
在收藏家心中,照例分量总是多少要降一等乃至数等的,即使是堂堂“画壮元”也跳不出这个圈子里。
未必是晚辈生在富贵声名显赫之家,就练画不努力了,也未必是虎父犬子教导无方,三代画家的画功笔墨传承间就丢了神运。
而是一个画家的地位。
是由机遇、运气,时代环境等等无数因素多方面一起组成的。
作品的好坏,只占其中的部分因素,更多的则是外界机遇。
只能说是时也运也。
光是康熙在乾清宫里钦点了唐岱为“画之状元”这一句话,甭管这家伙是不是踩了狗屎,康熙皇帝的艺术审美眼光的高低能否足以评定天下画家的好坏。
就这合适场合下的一句话,直接胜过了画宫处里无数如顾为经祖辈那样的小画师同僚们,一辈子的努力。
像小荷尔拜因和老荷尔拜因这样,强爷胜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山更比一山高的事例,则绝对属于祖坟冒青烟。
是让老爹躺在巴伐利亚的乡间墓地里,都恨不得重新蹦起来跳三圈舞再躺回去的美事。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酒井胜子画的再好,也没有人敢说,几十年后她能真的代替她老爸酒井一成的地位。
同样是因为这个原因。
顾为经到底能走到最后,石破天惊的成为曹轩的徒弟,还是林涛当年所说的——当他的徒弟,哪怕曹老实在喜欢,有兴趣了时而亲自提点一下呢。
听上去对学画来说没准差距不大。
可对于画家本人的市场价格来说,差距就真太大的了,不是跌一两个等级的差距。
无异于北大的本科,还是北大青鸟的专科,大学时去北大课堂旁听,含金量的区别。
老杨还真担心,顾为经他们爷孙两个或是眼界太小,或是鬼迷心窍,捡了芝麻丢了西瓜,把这幅字拿到外面去卖了。
曹老一定会很伤心的。
连老杨都会觉得是暴殄天物。
别说不可能。
在货真价实,拿出去就换钱的东西面前,根本就没有不可能。
好的坏的,高尚的,险恶的,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老杨多多少少都见过。
有些人能拿住曹老的礼物,有些人则在手里拿不住。
知道顾为经家里不宽裕。
老杨才特意有此一说,既是点醒,也是好心。
“自然的,谢谢杨哥。我爷爷把他自己拿外面去卖了,都不会舍得把这幅字拿出去卖的。”顾为经开了个小玩笑。
“那倒不至于。”老杨也笑笑。
“他嘴里一直嚷嚷的要把这幅字每年祭祖的时候,拿到祖宗排位前给先人们看。这幅字以后就和一套祖上传下来的老画笔一样,是我们顾家代代相传的传家宝了,压宅镇风水的重器……”
“至于我。”顾为经在话筒里轻声说到,“我明白老人家的激励,很感激,也很愿意惜福。”
换成以前的顾为经。
他肯定要恭恭敬敬的在此刻的电话听筒里,表示自己能收到这封曹老的亲笔题字,有多么多么惶恐难安,多么夜不能寐。
再说自己担心自己不配大师赠予这样的期许,一定小心小心再小心的保存,啰啰嗦嗦的患得患失一番。
非如此。
都不能表现出他心中对这封厚礼的重视。
从植物园回来后。
顾为经长大了许多,也看开了很多事情。
他想清楚。
曹轩题这幅字给他,他就必须担起来。
老先生写字就不是希望他去夜不能寐的。
自己要是焦虑不安,畏首畏尾的样子,那就太小家子气了。
“我爷爷说曹老称赞我一枝独秀,我知道老先生不是这个意思,但——我会尽力让自己变得真的一枝独秀的。”他说道。
“有志气,就凭顾同学你这句话,就真比我老杨强。”老杨在电话的那端真的比画了一个顾为经见不到的大拇指。
他语气中笑意不少,话里还真没多少调侃的意味。
设身处地的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