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的韵味果真的有冰冷的医学表格所不能企及的地方。
那天晚上,托尼在电视机前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长时间的凝望着屏幕上的画稿,又低下头去,长时间的望着脚下被光亮拉出去的影子。
托尼就这么一言不发的站着,像是沉默的老僧入定,要直站到海枯石烂去。
但就算是性格最怪异的博格斯教授,都没有跳出来作妖,每个人都安静的陪伴在四周,压抑着激动的心情,想要目睹这套神奇画稿的最终结果。
“我们、大家……饿了,去吃饭去吧。”
漫长的时间停滞之后,托尼终于转过头来看向自己的父亲,他将手中抱着的灰色旧布偶放在会客厅的桌子上,轻轻摇头。
这句话并不是既平凡,又普通。
听上去根本配不上侦探猫笔下这么有故事性的画稿的观看心得。
甚至在众人安静肃穆的期待氛围中,托尼的这句话还显得有点无厘头。
可是刹那间,
简·阿诺闭上了眼睛,面颊间老泪纵横。
这句朴实的话语落在插画家心中,无异于马丁路德金说出“ I have a dream”或者约翰·肯尼迪对着镜头挥舞着手臂呐喊出“We choose to go to the moon”这样隽永和伟大鼓舞人心(注)。
【注:‘我有一个梦想’和‘我们决定登上月球’都是西方文化氛围里,最经典最耳熟能详的演讲名言。】
“好,我这叫厨房去做,你想吃什么,我们就做什么。”老先生拍着儿子的后背,哽咽的说道。
看到插画家痛哭流涕的样子。
在场的众人心中都有些酸涩。
天底下的父亲,谁不对自己的子女望子成龙呢?
简·阿诺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为成功的插画家。
他不盼望着儿子成为伟人,不期待着托尼能像阿姆斯特朗那样登上月球。
简·阿诺的财富,也足够托尼安宁的过上几个世纪的好日子。
他只希望孩子能正常的自理生活,高兴了会笑,伤心了会哭,饿了会去吃饭。
这就足够了。
老先生已经很满足了。
真的很满足。
大家从会客厅鱼贯而出,金医生今天晚上依旧留了下来,一起吃完夜宵后,他还有些后续治疗工作需要准备。
“奇迹一样的画作。”安雅女士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场伟大的演出。
助理则机灵的多。
他是个行动派,他心中托尼的反应没有那么重要,然而看见雇主感动到哭的表现之后,已经决定开始舔了。
【侦探猫女士,恭喜您,简·阿诺老先生很喜欢您的作品,托尼也喜欢。透露您一个消息,三位艺术家中,您的作品《潘多拉》的表现是最棒的。
我悄悄和您私下说,连声名赫赫的博格斯教授都自叹不如呢,(可别告诉别人)。
说实话,其他人觉得不可思议。但我——我个人对这个消息我其实是一点也不惊讶的。
看到作品发来那刻,我就知道您是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画刀画家。
我本人简直超爱您!
实在是画的太漂亮了。尤其是猫咪转变为影子的设计,完全是我今年见过最妙的情节安排。
大赞!!!
我就知道简·阿诺挑选您邀请,是再英明不过的选择。
……】
助理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走路间,哐哐哐就是一通猛敲,毫不脸红。
插画界在艺术圈子里是比较独立的一亩三分地。
有Scholastic集团和简·阿诺愿意站在身后,《油画》杂志的负面影响,也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眼瞅着这个大姐就要腾飞。
此时不伸着舌头冲上去,难道要真的等人家起飞后再舔嘛!
只要搞好关系,这些全都是将来可以变现的黄金人脉啊。
皆大欢喜的场面下,博格斯教授显得略微遗憾。
在大家都走出会客厅以后,只有教授又一次回望电视机上依旧停留着的画稿。
“大概……挖不了她过来当我的学生了吧?”
老头惋惜的晃了晃脑袋。
“哼,至少还有猫咪。”
博格斯溜达了一圈,在桌子下面找到了也在还看画的小“艾米”,蹲下去把小猫抱走了。
“当不了我的学生,是她的损失,你说对吧。”
博格斯教授重新把猫咪顶在脑袋上,撅着嘴说的。
——
几个时区之外,阳光照样的东半球。
从德威学校的大门处往西走两条马路,仰光最大的火车站便坐落于此。
从早六点到晚八点,每隔半个小时都会有一躺去往城市四周各个景点的绕城小火车。
那种足以躺进铁道博物馆的古董级的无门小列车,在车厢和车厢的链接处,挂满历史感的黑霉斑下,足够细心的游客,甚至还能找到1942年日占时代“久留里線鉄道株式会社”的字样。
比铁道和列车更加有古旧感是仰光中央火车站本身,1882年的英国派驻远东的总督下令修建,货真价实的维多利亚时代产物。
当年乔治·奥维尔就曾在这座车站周边担当一名享有特权的英籍警长,并目睹了血腥的殖民地往事,从而构思写成了小说《缅甸岁月》。
这种古旧的建筑当成纪念馆还是蛮有感觉的。
当成一座数百万人口的现代化城市的贸易枢纽,就有些过于不便利了。
“通行许可……NO,NO,斯米马塞,不是护照……需要许可……”
澄静如洗的天空下,大胡子的警察正在对着酒井胜子的女保镖叽里咕噜的说些什么,似乎为了表现出自己的专业性和国际化,明明保镖能说很流畅的缅语,警察却偏偏要在话语中加入几个磕磕绊绊的英语和日文单词,并对看过去的酒井小姐频频摇晃着手指。
“有什么问题么?”
酒井胜子背着小书包。
她望着几米外,纠缠着保镖的警察,担忧的侧过头望着身边的男孩子。“我带了护照,坐火车难道还需要什么特别许可么?需不需要我给妈妈打电话,让她联系大使馆?”
顾为经用手掌安抚着挂在胸前被冒着蒸汽的机头,惊的喵喵乱叫的阿旺。
今天是他和酒井小姐严格意义上第一次的情侣周末双人旅行,去仰光皇家植物园里采风。
路途并不远。
而酒井胜子建议想体验一下观光火车。
谷歌地图上说,铁道沿途的风景很好,在茂密的森林和跨河桥梁间穿行,似是穿行在一幅印象派的风景画中。
而且客观上。
这里可能是整个亚洲最古老的仍在运行的旧式机车线路之一,别的地方很难有这么复古的体验。
准确的说,这甚至称不上复古,而是真古。
酒井太太研究了一下行程,植物园距离仰光市中心只有小几十公里的路程,早上去,晚饭前就能回来。
她评估认为不存在偷偷被土猪拱了白菜的风险。
金发阿姨大手一挥,就勉为其难的批准了胜子和顾为经一起做采风旅行的想法,不过酒井太太这个家长可以不去当电灯泡。
保镖是必须要带的,这点完全没的商量。
除了跟着保护安全,当劳力背一些画具,也可以做为酒井太太的间谍,随时跟踪汇报二人的行程,避免一下意外“擦枪走火”的风险。
既然肯定过不了二人世界。
顾为经就熄灭了旖旎的心思,顺便就让阿莱大叔也捎上了茉莉,连猫也没忘了带,为了防止阿旺跑丢。
把它像挂了个小婴儿般用宠物背带挂在了胸前。
情侣旅行就变成了一个托家带口的彻底的采风踏青旅行。
第308章 春日小插曲
酒井太太让两个年轻人带上保镖,看上去是个非常正确英明的决定。
春天的仰光是个出游的好时间。
距离正式进入连绵潮湿的雨季还有几个星期的时间。
东北方面的群山阻挡了寒冷空气南下,南方广阔的河口冲积平原让来自印度洋的暖流可以畅通无阻的沁润城市里的每一处空气。
除了有点炎热,户外气温经常攀升至35℃上外,天气还是很美丽的。
不过换一种思路想想。
在寒冷的冬春季过后,欧洲大量游客都会每年涌入马赛、里斯本、瓦莱塔这样的海滨城市享受日照和阳光。
阳光不因发达与否,以公平公正的态度照耀着大地。
仰光能提供一样的日光,一样的海风,人均消费则只有欧洲那些阳光之城的百分之五,还是很划算的。
碧蓝的天空像是用画笔刷上的一层半透明的颜料,身边的小姐姐嫩的像是从油画里走出来的。
这本来是应该让人由衷的感慨青春美好的时候。
唯一不太美好的就是,在治安条件混乱的国家进行公共旅行,永远会和麻烦不期而遇。
正在一行人等待阿莱大叔去售票处排队买票的时候。
遇上了一个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一位警察要求把酒井胜子带走到安保处,接受搜查。
“你们是外国人。”警官挺着小肚腩,拉了拉身上的枪带,很是威风。
受军阀武装的影响。
仰光的军警有部分是携带着MKIII型步枪的,这是仿制的以色列加列尔式自动步枪,缅甸政府军的统一配置。
缅甸的军队的重型装备坦克战斗机都是苏系配置,但上世纪曾接受过西方的大量军事援助,轻量化装备不少都是以色列的型号。
阿莱大叔还是高级军官的年代,也是因此派驻的特拉维夫受训。
“这位女士……要跟我走!我需要检查她的特别通行证。”
警官用词保持着相对恭敬,但是语气非常笃定而不容置疑。
他还没有摘下身后的步枪,光是背后枪口处闪烁着寒光的折叠刺刀,已经足够有说服力了。
特别通行证——在仰光,这不是一个新鲜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