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嘴角微微上扬的感觉,非言语所能描绘,带着远比开怀大笑更有穿透力的感染力。
这是一个男人在他最强悍的年纪里,做出一番足以让他自豪的事业后,才能在眉眼间绽放出的英雄气概。
夺目闪烁,让人神往。
即使他后来跌入谷底,在一间孤儿院里日复一日的做着义工,也无法消磨掉他曾经记忆里的那份飞扬意气。
“然后就是我人生的转折点了。”
阿莱大叔突然陷入了沉默,他抚摸着桌子上的那张报纸,眼里的笑意一点点的消散溶解,只剩下了无尽的落寞。
“三辆卡车。”
阿莱大叔轻轻伸出了三根手指。
“三辆卡车?什么意思。”顾为经表示有些不解。
“我当时依然在负责一部分的缉毒工作,手下有士兵在去往海港装船的公路上,扣押了一个车队,其中有着三辆卡车上装满了高纯度的海洛因。”阿莱大叔轻轻说道。
“就三辆车?”
“就三辆?顾小哥,你知道这些冰毒值多少钱吗?”看门人看着这个象牙塔里的年轻人,笑笑反问。
“几十万美元?”
顾为经摇头。
他只听闻,德威中学里曾经被开除的玩迷幻药的富哥,据说光是嗑药,一周就要几百美元。
但三卡车海洛因到底值多少钱,顾为经还真没概念。
“北美禁毒最严的时候,高纯度海洛因曾能卖到过200美元每克,比同重量的黄金还要贵四倍。”阿莱大叔耸耸肩。
“以我干缉毒的经验,这三车海洛因至少值3亿9000万美元。这还只是发货地的行情价。要是运到美国,至少五亿美元很轻松。日本或者新加坡,或许能卖到十亿,如果成功运到了禁毒最严的东夏……”
阿莱大叔开了个玩笑:“或许大概能上富豪榜了吧?”
3亿9000万美元?
就算顾为经这种金钱观很淡的人,也被这个数字震了一下。
果然战争和毒品,是世界上最能赚钱的行业。
同样疯狂的,可能也只有高档艺术品行业了。
“而且运输的车队,还都是军车。”阿莱大叔轻轻的补充。
顾为经沉默了。
他知道以东南亚的混乱,敢用军牌的车队在仰光运几亿美元海洛因的人,一定是手眼通天的大人物。
“谁的货?”
阿莱大叔轻声说了一个仰光人人都听过的,曾在缅甸中部属于土皇帝的大军阀将军的名字。
停战协议以后,缅甸多数军阀已经不再和政府军开战。
作为交换,这些依然拥有嫡系部队的大军阀们很多都步入了政府的高层。
属于国家中真正的权利者。
“难怪。”
顾为经摇头,动了这些人的货,想想都知道会有多么大的压力压过来。
“我都记不清,那天有多少大人物在给我打电话让我聪明一点。又有多少将军给我电令命令我放行。”
阿莱大叔笑了笑,轻轻敲了敲桌子:“大军阀的副官开车找到我,后备箱里装着两麻袋美元。”
“不是电视剧里的手提箱,真的就是那种装面粉的麻布大口袋,整整两麻袋的好处费,里面全是绿色的美元。副官说,原本准备了200万美元,但袋子实在装不下,所以临时总共只带来大概一百八十七万美元。请我高抬贵手。”
“那位大军阀还亲自打电话,让我聪明些跟他混,五年内许诺我当上将军。”
“您是怎么做的?”
“我怎么可能放行呢,我又怎么可以放行呢。”
阿莱大叔轻声说到,他的眉眼一点点凌厉了起来,眼角的青筋抽动,牙齿紧咬,像是在嚼一块坚硬的生铁。
“我是缉毒军人出身,可是答应过阿爸……要做一个好人的啊!”他狠狠的喷出了一口气,五官狰狞的像是一个疯子。
顾为经慢慢握紧了钢笔。
要是阿莱大叔答应了对方的条件,肯定不会落到如今的地步。
可要是这件事被捅出去了,也不应该无声无息。
数亿美元的海洛因,绝对是足以引起全球关注的超级大案子,被跟踪报道几年都是寻常。
“所以我……命令手下的把这些货全都运到仰光郊外原始丛林里,浇上汽油销毁了,然后就命令收队。”
海洛因几百度就能分解,汽油燃烧的高温足够销毁了毒品了。
看门人语气平淡了下来:“据说一连几个星期,方圆十公里内被烟气沾染的猴子和飞鸟都显得格外烦躁。”
“就这样?”
顾为经有些遗憾。
看着阿莱大叔刚刚凶狠的表情,他还以为能听到什么勇斗大军阀的精彩故事呢。
“还能怎样?”大叔瞪了顾为经一眼。
“我不放行,是因为我答应了阿爸,要做个好人。我不捅出去,则是因为我就想好好活着。可惜,我想息事宁人……人家依然不愿意放过我啊。”
看门人落寞的笑了。
几亿美元的货化为飞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阿莱大叔想当这件事没发生过,人家军阀大佬可不愿意。
剩下的故事就很老套了。
阿莱大叔没过多久就被停职审察,然后扣了个莫须有的帽子关进了监狱,本来是要枪毙的,也就是有几个老上级拼命的保他,这才勉强捡了一条命。
看门人在监狱里待了三年,吃尽了苦头。尸山血海都走过来了,却在国立监狱里跛了一条腿。
“伱知道这件事最黑色幽默的是什么么?”
看门人嘴角惨然的抽动了一下。
“我从监狱里出来,才知道那位大军阀在六个月前同样在政治斗争中被对手做掉了,听说全家一起喂了鳄鱼,竟然还他妈的还没我活的长。我失去了一切,结果连个复仇的对象都没有。”
阿莱大叔眼神空洞,摇头:“毒枭贩毒,官员也贩毒。毒枭害人,官员也害人。前一刻还是丧尽天良的屠夫,联合国调解下签个停火协议,握个手换身皮,就是你的上司。顾小哥,这就是这块土地的天道。”
“好人不长命,坏人金腰带。”阿莱大叔此刻语气像是个哲学家。
“我算是看明白了,发财的,掌权的,哪里有什么好东西呢?顾小哥,能在国际学校学艺术,你是个金玉堆里滚出来的富家少爷,我相信你的慈悲好心肠是真的,我也很喜欢你。”
“但你敢说,你们家里大人发财发的就那么干净嘛?这里的有钱人的钞票太脏了,我不愿意拿,所以雇用我的事情就别说了。”
阿莱大叔笑笑,挥挥手。
顾为经望着看门人无喜无悲的空洞眼神,一时间有些无言。
伟大的哲学家说过,资本在原始积累的过程中,每个毛孔都带着肮脏的鲜血。阿莱大叔其实未必是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后,对意识形态上有什么深刻的认识与明悟。
顾为经觉得,他的状态更近似于芥川龙之介笔下,那种苦难过后,悲伤压抑的厌世世界观。
世界好像一个罗生门,
人吃人,人踩人。
黑暗混沌,了无生趣,想要活下去,好人也会变成坏人,人世与地狱并无分界。
顾为经捕捉住了阿莱大叔这刻的眼神,想起曹老画龙点睛的说法。
他看着素描纸上双目处还在留白的画纸,心中一下子就有了恍然。
第163章 任务完成
解剖学上说,
人类的瞳孔能在狂喜、兴奋、悲伤等心情短时间内剧烈变化的情况下,在几十毫秒的时间内收缩或者扩张6~7倍。
这是人体生理结构上,和心情关联最密切的器官,不以人为主观意志而转移。
就算那些受过专业反审讯训练,能控制细微面部肌肉,从而达到“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境地的微表情管理大师。
他们的瞳孔变化,依然能清晰的反应出内心情绪的起伏。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
西洋画派从来都非常注重人的眸子。
能表现人物心境的眼神,能表现空间结构重合复杂的镜子,和能表现色彩光影的灯火与烛光。
这三点,是油画课上老师反复强调的,临摹大师名家作品中非常需要注意的难点和要点。
东方画派则更是对人物眼神的刻画水准,达到了接近病态苛求的地步。
画人画目,画龙点睛。
盛唐官至大理寺少卿的名臣张彦远,在他的评点历代绘画名家的功过得失的著作《论画六法》中,就曾提到过——“为画有法,观眼有灵”这个观点。
认为国画中,如果观众能从人物的眼神中看到灵气和神采,那么这幅画就是有章法的。
揣摩模特不同的眼神,并用毛笔在纸上将其还原出来,这是历朝历代东方画工所孜孜不倦的永恒追求。
东方艺术作品,
从国画的各个流派,到受到东夏文化圈影响的犍陀罗佛教艺术,中亚美术风格、甚至部分希腊壁画、雕塑的艺术作品中,都能清晰看到这个特点。
顾为经曾经阅读过相关的艺术理论书籍,也和林涛教授请教过这个问题。
林涛教授认为。
无论是早期健陀罗佛教艺术,还是东夏为王候将相所挥制的人物画,都非常注重人物的庄重威严。
画师想让观者心怀敬畏,不敢亵渎。
为了表现庄重,这些画派习惯于将画像甚至是雕塑平面化、扁平化。
不管是带着神性的佛像,还是我们常见的清代宫廷中的帝王画像,名臣图谱,几乎全都是威严端坐的正脸像,就是这个道理。
清宫野史,
意大利人郎世宁曾经给清圣祖康熙皇帝,进献过一张西式侧坐的肖像油画。
他侧重空间透视,画的“惟妙惟肖,眉眼五官纤毫毕现”,想要以此讨好这位东方土地的统治者。
结果康熙帝勃然大怒,
认为画面人物坐姿虚浮,明暗不清,豪无威严,有形无神,俗气之极!命令将这张有毁圣颜的画作销毁。
郎大人这才从此认命,改行研究新体画去了。
国画人物往往不会有丰富的五官变化,也不像西式油画习惯大面积的用阴影,或者透视来表现真实的空间感。
这就更加考验画师的水平,
过于庄重,就会显得呆板,没有了人气。
因此,所有人物的精气神,灵动的气质和飘逸神态,都需要画师用高超的技巧,在一双眼睛上点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