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安娜对顾为经的印象蛮好的。
虽然。
对于伊莲娜小姐来说,那只是一个颇为虚幻的影子,是在曹老的转述中,从异国他乡飘荡而来的几片“紫藤花瓣”。
人很难通过几片飘洋过海的花瓣,窥得高大挺拔的花树全貌。
嗅到一两丝春日的清爽气。
终是不难。
安娜觉得,无论如何,那应该是个蛮真诚,蛮纯粹的“小画家”。
师出名门,却春风不来,我自盛开。
自有一股静美的气度。
伊莲娜小姐甚至考虑过,把对方的作品当成自己从头系统学习东夏艺术品的启蒙之作,当成自己的“中国画”老师。
若非如此。
她就算并非虔诚的教徒,纵然那个镶金嵌玉十字架对于纤细的女子来说,有点大,有的重,她也不会信手摘下身上的佩饰相赠。
一幅国画,一只首饰。
一来一回。
自是一份人情。
也很可能发展出一段评论家和画家之间的友谊与佳话。
安娜对那幅《紫藤花图》心中自有好感。
但以她的性格,她对这些天所听到的一些人口中,那个“油滑而心思深沉”的年轻人,却提不起来太多兴趣。
她见惯了奥勒。
她身边也有太多太多这样的面孔。
以伊莲娜小姐的性子,她不喜欢蠢乎乎的人,对那些“机关算尽的聪明人”,却更是喜欢不起来。
那个远方的年轻人。
大概不会知道,很多自作聪明的小心思,在她这里,反而都是些减分项吧?
酒井胜子在播客节目里,好几次怼了安娜。
好感未必。
恶感……倒是不至于有多少的。
她反而蛮欣赏对方的,欣赏好玩的艺术品式的欣赏。
古往今来,端坐庭帷深深的九重台阶之上的王候公卿们,心思便多难揣测。
在外人眼中,他们多是喜也无常,怒也不无常。
上位者展示在人间不可揣度的情绪变化,甚至是维持“威仪”的一种手段。
所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明代曾有一位皇帝以个性复杂,性情凉薄而闻名,他放着满后宫出身高贵的二八佳人不去爱,却偏偏宠爱一位底层宫女出身的贵妃。
史书记载。
一次在皇室的家庙礼佛,那位贵妃嫌皇帝磨叽,张嘴便笑着说陛下磨蹭的像是老奶奶一样,真是讨厌。
宫人太监闻言,皆是战栗不以。
朱姓天子听到后却一点都不怒,反而哈哈大笑。
而相似的记载。
无论朝代,无论东西,无论文化,从紫禁城的宫阙到罗马巴拉丁山上的宫廷,甚至包括金账汗国,这种横跨中亚的巨大草原帝国,都是屡见不鲜。
别误会。
不是这些帝王君主,内心深处都有某种尚未被完全挖掘出来的“抖M”情节,一朝被怼,被小皮鞭“啪啪啪”一抽,忽得便直接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在愉快的笑声中,成功探索出了人生的不同可能性。
而是他们在权力的高处,呆的实在太久。
一代又一代。
一年又一年。
从出生到死亡。
他们在黄金所铸造而成的宝座上,坐的已经厌倦了。
那些百分百讨好、逢迎他们喜好,无论说什么都只会嗯嗯啊啊附合的人,就像泥捏的玩偶。
油乎乎、滑溜溜的一滩。
不管顺着毛撸,还是逆着毛撸,都只会发出“汪、汪、汪”一个声调的声音。
当成一时无聊,用来消遣解闷的伶人小丑到还可以。
看的多了,也看得烦了。
他们反而能容下东方朔、或者那位明代贵妃那样,有趣中又带着一点点个人鲜明性格的人物。
甚至对此更加欣赏。
孤家寡人,孤家寡人。
满世界皆是臣子,孤独的掌权者,也是很需要能一定程度满足对于“朋友”的情感需求的人的。
此中微妙尺度,也是宫庭生活里也是极难把握的一件事情。
要是那位妃子,像是杠精变身一样,皇帝说一句,她杠一句。
或者真的从那里摸出小皮鞭来,啪啪啪的抽皇帝,甚至拿块黄绫布扑上去,跟熟睡的皇帝玩“窒息PLAY”,那人家还是该赐你一杖红,就赐你一杖红,该五马分尸,就五马分尸,该割你三千六百刀,就割你三千六百刀。
所谓“伴君如伴虎”是也。
身为欧洲油画世界的艺术主君,伊莲娜小姐心中,也是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傲气的。
想要接近她这样的人,有些时候,少既是多。
越是谄媚,做的越多,反而离的越远。
酒井胜子的清淡率真,则让安娜觉得有趣。
顾为经就要差一些了。
安娜打开手机,扫过和酒井胜子录制的那期播客节目的评论区,她微微摇了摇头。
评论区的反馈蛮好的。
酒井胜子既然能说出“不是巧合,便是犯罪”的话,对那篇论文结论的态度,一定是郑重其事,甚至信心满满的。
能得到这个回答。
没有得到明确的做假证据以前,在伊莲娜小姐这里,就算过关。
在普通观众那里也是。
评论区的主流观点,也是对于酒井胜子的一片好评和喜欢。
那个顾为经——一开始自己邀请他录制播客节目,说这又说哪,找了一堆理由说没空。
现在节目一播出,酒井胜子的表现很好,在网上引起了称赞,他又忽然找到自己,说是有空,想要录节目了。
怎么?
这是生怕自己这篇论文的“第一作者”的风头,被人家酒井小姐给压过、抢走了?
这种心情,安娜能够理解,但不接受。
至少不喜欢。
太不清静了。
亏人家酒井胜子还反反复复在节目中,表达了对他的推崇呢!
伊莲娜小姐明白,艺术世界里,能像侦探猫大姐姐一样,技艺行至高处,还能安安稳稳的画十美元画作,不急切、不焦躁、不做作的人,肯定是少数中的少数。
安娜并不强求。
可像顾为经这种,功利心这么强,做什么事情都带着纯粹的目的的人,就显得完全一点都不可爱了!
安娜小姐不喜欢不可爱的人。
曹轩老先生口中的那个值得期待的年轻人,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酒井胜子曾经喜欢过的男孩子,不应该是这样子的。
她把随身的首饰赠送给对方的“小画家”,也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伊莲娜小姐清楚,靠着几句聊天,别人口中的几句流言,去判断一个人的样子,多是难免存在误解与歪曲。
可惜。
她之前从来都没有真的见过对方的面。
她只能通过这些影子,在心中简单拼凑出这位十八岁的青年画家的模样。
那幅《紫藤花图》,画是清淡、文雅、宁静的好画。
人。
却未必是清淡、文雅、宁静的“好”人了。
也不知道,晚上的宴会上,能不能见到对方的面?
……
明明安娜比和唐克斯馆长约定的时间,早了一刻多钟到,艺术展的策展助理还是立刻跑出来,面带歉意的表示,策展人那里耽误了一点时间,不能立刻见您,需要麻烦伊莲娜女士在这里稍等,真是太抱歉了。
女助理很想在旁边作陪的样子。
旁边手包里的电话似乎震动了好几次,都没有接。直到管家笑着说,没关系,小姐就在这里自己略微等待就好,如果您有重要的工作的话,去忙吧。
“不是什么重要的工作,不是的,唉。”
挂着胸卡,名叫邦妮·兰普切的女人似乎明显有点失落。
策展助理撇撇嘴,带着对这个打电话的人的怨念与不爽,却最终还是走到了另一侧的角落处。
“嘿,这不是一个说话的好时间,你知道我现在——”
兰普切压抑着怨气的声音渐渐远去。
管家轻轻笑了笑。
安娜却懒的理会这些事情。
她靠在椅子上,长长的睫毛微垂,似正在闭目养神。
女人脑海里想着顾为经、卡拉、《雷雨天的老教堂》、座谈会……
思绪万千。
渐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