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承恩这一声“小宋”叫的相当亲切,旁边的季子宁忍不住抬头,作为老同事,还没见过老吕如此称呼学生。
季子宁想了想,也完全能理解,自己若有如此优秀的门生,别说喊小宋了,叫小宝贝都行!
“老师,我想学做抗生素!”宋河拉过椅子,一屁股坐在吕承恩旁边。
“学做抗生素?”吕承恩诧异了一下,“你现在还太小……嗯……可以试试!”
宋河顿时高兴,能到第一实验室学做抗生素,这一趟才算没白来!
“稍等我忙完这一组测序,给你好好讲一讲抗生素!”吕承恩手里动作不停,“你先找季教授,学学流式细胞仪吧。”
宋河乖乖点头,跑去季子宁身边。
季子宁果断开始挖墙脚,“宋河啊,看看你找的烂师傅,居然不亲自带你!把你打发过来找我,老吕明明就是不看重你!”
“老吕不看重你,我看重你啊!不妨改投我门下,我手把手教你当生物学家……”
吕承恩脸黑,“我快弄完了,小宋你回来吧!”
宋河哭笑不得,一帮白发成雪的老教授,某些行为怎么和小孩一样?
一分钟后,吕承恩停下手里的工作,坐下来,认真地和宋河面对面。
作为资深老教授,向他求学的学子多如过江之鲫,单独给一个学生开小灶,已经很多年没有过了。
“我不知道你对抗生素了解多少,你有什么问题,尽管提问吧!”吕承恩微笑。
“老师,我想知道现在的抗生素都怎么研发?”宋河问,“是学习一些抗生素的知识,学到某种程度,就知道该怎么做新抗生素了吗?”
吕承恩摇摇头,笑道,“知识当然有用,但知识只能帮你做一件事,猜!”
“猜?”宋河若有所思。
“猜,试,这是目前人类造抗生素的两种手段。”吕承恩道,“虽然我们发展出一堆昂贵先进的仪器,但研发新抗生素的过程,依旧非常原始。”
“有多原始?”宋河呆了呆。
“季教授年轻的时候在惠氏制药公司上班过,他那时候的工作,就是挖土。”吕教授道。
“挖了整整一年的土!”季子宁在一旁感慨,老人总是喜欢回忆,“当时我买了辆二手大众面包车,里面配了水槽煤气灯,还有一些取样工具。我女朋友在前面开车,我在后面东瞧西望,时不时喊一声停车!”
“停车之后,我就冲下去挖一布袋的土,如果在海岸边开车,就挖一袋白沙上来。”
“土和沙子挖上来之后,我就在后面忙着稀释样本,制成培养皿。等第二天带去实验室,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菌。”
宋河听得傻眼,“就随机挖土,从土里找合适的菌造抗生素吗?”
“没错!”
季子宁说完,看到宋河目瞪口呆的表情,十分满意,顿了顿继续说。
“我有些同事来自辉瑞、诺华、默克之类的制药巨头,和我干一样的活,只不过我挖土前拜佛,他们挖土前划十字。”
“制药巨头们几十亿美金造生物实验室,但所谓科学论证和精心规划根本没卵用,甚至压根不存在!抗生素研发一直这个路数,挖点土带回实验室分析。”
“一直挖挖挖,我们一帮同事天天灰头土脸,在婚恋市场卖相很差。”季子宁开了句玩笑。
“老季当时找了个洋妞女朋友,是当地的小富婆呢,本来可以不用努力的,但老季天天痴迷挖土,小女友感觉被冷落了,于是含泪分手。”陶妙春在一旁咯咯笑。
季子宁一脸坦然,“我老季也是名门之后,祖传染色体怎好交与番人?那年我挖土二百多天,成功搞出了一种兽用抗生素,造福人类的功绩,女人又算什么?”
宋河简直想鼓掌了,季教授竟是传说中的西格玛男人?
“言归正传。”吕承恩叫停了八卦讨论,“你也听到了,抗生素研发的主要办法,试错!”
“比如链霉素,瓦克斯曼带着五十多个学生,筛选了一万多个土壤菌株找到的。平阳霉素,是宋爱兰从平阳县土壤里找到的。氯霉素是委内瑞拉土壤里找到的。红霉素是菲律宾的一份土壤样品里分离出来的。”
“历史上有名的抗生素基本是依靠发掘土壤,大量实验试错筛选,最后碰运气碰出来的。”
“一方水土产一方抗生素,明白了吧?”吕承恩微笑,“知道背后的原理吗?”
“土壤里细菌真菌多,生态位近似,抗生素是菌类用于互相战争的化学武器?”宋河猜测,“一种菌分泌出抗生素,把其他菌活活毒死,就能占据生存空间?”
“聪明!”吕承恩赞许。
“只能挖土碰运气吗?就没有能在实验室里,运用知识搞的抗生素?”宋河脸色一苦。
“有!”吕承恩立刻道。
第158章 原始的研发方式
“刚刚给你讲了试,接下来就是猜!”吕承恩笑道。
“以万古霉素为例,有人曾经在C端引入三级铵,增强了万古霉素的活性。后人就琢磨,我再多引入几个三级铵,是不是还能加强活性?”
“这思路就像造车,最早的车是独轮车,有人突发奇想再加三个轮子,让它变为四轮车,车速直接上升了。于是又有人想,我狠狠加一百个轮子,车是不是能逼近光速?”
“后人试了试,发现不行,三级铵继续加也没法增强活性了。但是,再稍微改一下,引入四级铵,成了!最高能拉升1000倍的活性!”
宋河似懂非懂,他的知识储备还听不懂改造过程,但意思能听明白。
“感觉像古代医生尝百草一样,归根结底就是边猜边试?”宋河说。
“比如今天尝了一种细长的白毫银针,发现是好喝的茶叶,明天遇见细长的太平猴魁,便猜测也可以喝,热水泡了试一试?”
“没错!”吕承恩笑容满面,“幸运的话,成功遇到一种细长的茶叶,不幸运的话,可能把松针泡了喝,把仙人掌的刺泡了喝,难喝的要命。总之猜一成,运气九成以上。”
“好家伙!”宋河三观颠覆,“原来今天药物研发和古代胡乱尝药是一个路数?科研的本质是炼丹?”
“也是有区别的,去云南吃过野菌子吗?”吕承恩话题一跳,“真正的野菌子,荒山生长的那种?”
“没。”宋河摇头。
“有一些野菌子很诡异,同样的品种,长在这座山上有毒,分分钟毒死一头牛,但种到另一座山上,菌子却无毒了。”吕承恩道。
“古代医生只能观察菌子的外形,遇到这种情况只能困惑。但现代科学能把菌子里的成分提取出来,发现虽然两座山上的菌子长得一样,但土壤成分不同,因此内部形成的化合物不同。”
宋河一拍大腿,“古代尝百草,现代尝百种化合物?”
“对!”
“尝了这么多年化合物,就没有一些大概的规律吗?”宋河询问,“比如粪坑里的东西绝对不能吃,有这种能减少工作量的规律吗?”
“有!”吕承恩道。
宋河坐直,洗耳恭听。
“辉瑞一个化学家97年提出过口服药物的规律,总共五条。”
“分子量小于500、氢键给体数目小于5、氢键受体数目小于10、脂水分配系数小于5,可旋转键的数量不超过10个。”
“中医也有药物预测原则,也是五条。”
“相反为制,用药性相对立的辅料来制约中药的偏性,比如辛热的吴茱萸炮制苦寒的黄连,可以缓解大寒之性。相畏为制,用辅料制约药物的毒副作用,比如生姜可以制约半夏、南星的毒。此外还有相资为制、相恶为制、相喜为制,不给你展开讲了。”
“老师您好牛,还懂中医?”宋河拍马屁,“博古通今,学贯中西!”
“我最早是学中医的,后来好奇为什么药材混起来能治病,半道改学了生物和化学。”吕承恩哈哈大笑,“打破砂锅问到底嘛!”
“别听老吕吹的冠冕堂皇,他是中医没学明白,被迫改行的!”
陶妙春在一旁插话,无情揭露真相,“老吕拿自己练针灸,几针给自己扎瘫了,僵尸一样只能颤抖,学校一堆老中医以为教学事故,吓得心脏病要发作了,扎了他几十针才勉强救过来,之后就劝他改学别的,他再学下去,老师阳寿无多。”
吕承恩脸色黑下来,一脸无语,尴尬地手抓衣角。
陶妙春得意地哈哈笑,连续揭短两个同事,她爽的不行。
宋河努力憋笑,好家伙,吕教授也是重量级!年轻时还有这等黑料!
他顿时想请陶妙春吃饭,打听打听教授们还有什么别的辉煌往事。
“老师我大概懂了,咱们实验室目前的工作,也是挖土分析吗?”宋河问。
吕承恩起身走到墙角,掀开恒温箱的箱门。
密密麻麻的样本瓶和培养皿,晶莹剔透,一层叠一层紧挨在一起,成百上千!
样本瓶里填满湿漉漉的泥土,培养皿里则充满菌落,令人眼花缭乱的数字标签贴在上面,序号竟然到了六千多,看来这不是第一箱样本了,已经废了许多箱。
宋河麻了,“这么多!这得猴年马月啊?”
“可能明天找到新抗生素,可能十年也找不到。”吕承恩笑容里有一丝苦涩。
实验室刚刚泛起的欢乐气氛骤然消散。
季子宁忙着手里的工作,幽幽叹了口气。
陶妙春脸上的笑容也消失,面无表情。
“你想学抗生素研发,可以学一学,但出成果不现实。”吕承恩道,“你在菌类培养方面有特长,我建议你往这个方向发展。精通养菌这一门手艺,将来就会有许多研发团队抢着要你。”
宋河点点头,“我明白了,但我还是想试一试抗生素。”
吕承恩微笑,拍拍他肩膀。
“来吧!教你具体的操作,仪器蛮复杂的,你范桃学姐和左高明学长都花了一星期才掌握。你资质好,试试你三天能不能学会?”
……
半小时后。
实验室大门不断被推开,吃饱饭的研究生们陆陆续续归来。
他们一进实验室便懵了一下,纷纷露出诧异表情。
脸庞英俊稚嫩的少年正忙着操作仪器,动作飞快,十指如飞!
旁边,三个教授连手里的工作都停了,目瞪口呆地望着少年工作,不时抬头看看表,随后继续发呆。
研究生们愣愣地旁观,很快被少年行云流水的动作折服。
“离谱!宋河这速度比我还快!”
“操作太标准了,好像没有疏忽?”
“这踏马是高中生?”
“他以前来过这种实验室吗?现在的高中教育这么强?”
研究生们不淡定了,目睹一个小接近十岁的高中生,操作各种设备的手速比他们还快,许多人当场被打击自信!
越是旁观,越感觉宋河身上的老手风范浓重,像是在实验室摸爬滚打了五六年的熟练度,研究生们扪心自问,惊恐地发现自己被彻底吊打!
不能再看了……太牲口了……研究生们痛心疾首地转身,默默忙碌。
“第二组做完了!”宋河额头冒汗,长舒一口气,看向三位教授,“老师有哪里不对吗?”
三个教授齐齐摇头,像看外星人一般盯着宋河。
“都对?那我再做一组?”宋河询问。
“好!”三个教授异口同声。
宋河没有休息,又投入紧锣密鼓的实验中。
三个教授交换眼神,凑到角落,窃窃私语。
“这孩子是天生的实验室人吗?娘胎里生下来就会刷试管?”陶妙春一副见鬼的语气。
“老吕,重点培养啊!你如果耽误了这孩子,我喂你喝硫酸!”季子宁激动道,满心都是柠檬的颜色,这么好的苗子我怎么没抢到?
吕承恩白了他一眼,“我当然重点培养!只可惜这孩子顶多在咱们这一段时间,京海大学他肯定看不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