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得了。”
出了汽车行，外面已经是星光漫天，这年头不像后世，天空没有被工业化污染，每当晴朗夜晚，一抬头就可以看到满天繁星。
叶洛开车离去，说是打烊下班，其实他另有新的目标。
白天巴顿来访，预示着他心心念念的公园使用权就将到手。
所有人，包括巴顿，都不懂叶洛为什么要拿下公共公园的使用权。
他算好时间点，就要卡在第一批汽车抵沪前把这些琐事搞定。
而公园使用权的关键，就在他即将抵达的目的地。
上海县城区，华商广告公司办公地。
这是一栋矗立在街边的老旧楼房，不像拥有各国风情建筑的租界，上海县城区呈现的才是真正的民国上海滩风情。
老弄堂，瓦平房，腌咸肉，虎皮帽，手推车，大马褂......
这才是普罗大众的生活状态。
有点破旧的广告牌斜倚在楼梯口，沿着脱落墙皮无精打采的样子。
踩着木板楼梯，咯吱作响。
来到二楼，人声鼎沸，白炽灯光晕浓郁。
墨水，书刊的独特味道令人着迷。
咚咚咚——
“林老板在伐？”叶洛敲了敲敞开的门。
嘈杂的声音没有停歇。
坐在门边的一个年轻男人抬头，金丝边框眼镜往下滑了滑，随后惊喜之色浮现：“洛哥？你怎么来了？”
“震彬，好久不见啊。”叶洛笑着走过去。
他长得高大帅气，一下子吸引了大量女工的注意，她们窃窃私语，讨论着是不是哪里来的电影明星。
“这是我美国留学时对我特别照顾的学长，叶家二少爷叶洛。”林震彬笑着给其他人介绍。
他在1926年时，短暂于美国一所野鸡大学求学，手头不宽裕，家里又没什么背景，一直被洋人欺负，也不受当地唐人街待见，连学校里的华人也看不起他。
那时叶洛刚到哈佛，一次舞会意外认识了他，帮衬了段时间后，才记起来林震彬就是后来上海滩赫赫有名的广告大王！
1926年末，林震彬还是忍受不了国外环境，辞别叶洛回了上海，之后立即着手操办了华商广告公司。
可惜当下广告业两大巨头分别是1918年成立的美商克劳广告公司，1921年成立的英商美灵登广告公司。
他混得比周祥生差多了。
广告业要和上游商家合作，那些都是洋行，百货公司更是看不起他们小广告公司，这会儿，华商广告公司在做的业务——
一言难尽啊。
叶洛捡起地上印有半裸美女的小卡片。
好家伙，原来百年前就有这种业务了。
他听周祥生说过，华商汽车行一般在拉黑车时，会顺便把一些青楼小广告给顾客。
这些小卡片的刊印公司就是林震彬的华商广告公司。
这是混得真惨啊。
叶洛来之前还特意查了他们公司的账，银行欠款5689大洋，外面负债近万块。
看到林震彬也坐着干活，和华人工人们打成一片，他就知道华商广告公司才起步呢。
自己是来对了。
“洛哥！”里面一个高大小伙子也站起来，他神色兴奋。
叶洛一看，这是当初另一个学弟，陆梅僧。
这位之后便是另一家广告业巨头，联合广告公司的总经理。
不过这会儿，联合广告公司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他也不记得老板是谁来着。
“来，梅僧，震彬，出去说。”叶洛招呼他们出来。
两人拍拍手，笑嘻嘻和他来到楼梯口。
林震彬刚掏出一包没开封的哈德门，转头看见叶洛手里的雪茄，尴尬一笑。
“给我来一根，这种洋人烟抽起来就不如哈德门爽利。”叶洛把雪茄塞回去，伸手去抢林震彬的烟。
林震彬护犊子一样护着：“洛哥，你怎么这毛病还不改改，每次都顺我的烟。”
“给不给吧。”
“给，给！”
“洛哥，我给你点上。”陆梅僧笑着凑上来。
“最近怎么样？听说你们欠了不少钱？”叶洛拍了拍两人肩膀。
“没事没事，小问题。”林震彬以为他要借钱给自己，连忙摇头。
叶洛知道他这人一向要强，在美国被人打，一声不吭，自尊心强得很。
所以也不做什么掏出支票本的事。
“没事就好，我这次过来，主要想请你们帮我做点广告牌。”叶洛开门见山。
听说是生意，两人眼神一亮。
陆梅僧消息灵通：“洛哥是要给你的汽车行打广告了？”
“对的。”叶洛点头。
“什么广告牌？我见过大时代百货那种橱窗广告，那个难度有点高，路牌的话，也能试试。洛哥你也看到了......”林震彬赧然。
自己在做的单子，难以启齿啊。
“这种都不是，要很大的那一类。路牌不够大，我要能立在空地上，一眼看上去，电影海报一样。”叶洛比划了下，然后又说道，“还有横幅，挂在公园各个地方都行的。”
他一连说了好几种款式，两人都在美国学过广告学，自然清楚那是什么。
只不过现在上海滩根本没地方放这种广告啊！
路牌广告还得有租界的批文呢。
“洛哥，你这是打算放哪里啊。这成本不小的。”林震彬皱眉。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这单生意做成了，你们也能赚不少。”叶洛笑了笑，保持神秘。
林震彬两人倒是无所谓，做好就有钱拿，可又担心叶洛是为了救济他们，不想他花冤枉钱。
自从收购华商车行后，叶洛儒商的名气就打响了。
那些车行老板们天天在茶楼给他吹牛皮，说他富豪仁心，是顶有良心的企业家。
林震彬想过找他借钱，最后还是没去。
一份情谊，一份脸皮，他都舍不去。
“放心好了，我看起来像是会亏本的人吗？”叶洛拍了拍他们的肩膀。
“那肯定不会啊，洛哥十几岁就100大洋挣了一栋房，比我们强多了，听说你现在要卖车，几十辆车还不是随随便便嘛。”陆梅僧嘻嘻笑着。
“2000辆。”
“哈？”
“我买了2000辆车准备拿出去卖。”
“等等，洛哥，我有点头晕。”
第32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民国十七年（1928年）4月16日。
著名律师冯炳南依据《上海租地章程》中对公园服务的市民界定上并无中外区分这条规定，进而从语义、法理等多个角度条分缕析工部局“并无权力不准华人或其他国籍之人入其所管理之公园也。”
当天上午，于工部局内提前召开的纳税年会上，约翰·乔治董事力挺该言论，并代表西蒂尼·巴顿总领事通过了一项重要决议。
工部局与英国驻沪总领事馆决议，自民国十七年（1928年）4月18日起，界内公园一律向所有人免费开放，6月1日后便无禁令这一说法。
对华人开放的公园包括但不限于四大公园（外滩、顾家宅、虹口、兆丰）。
这一条例公布后，整个公共租界都沸腾了！
有关“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争议自1878年6月《申报》刊文呼吁“请弛园禁”起，就一直是华人群体据理力争的大问题。
而这个一度被认定为无法解决的历史问题，居然在今天骤然消弭！
随着事件发酵，各大新闻报纸争相报道过程中，一个新的名字也在被逐渐提起——
叶家二少爷叶洛。
他才是此次事件的幕后真正推手。
工部局也会在开园当天在外张贴公示，四大免费公园的使用权暂归叶氏投资公司所有，由其负责公园的经营，维护等日常工作。
一石激起千层浪！
自徐州誓师二次北伐后，叶家在上海滩便渐渐销声匿迹，不可一世的劳工总会骤然缩减小半，势力范围更是从全上海滩暂退至公共租界内。
上流社会，各界人士纷纷行动，一股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危机感弥漫在上海滩的夜空中。
此前严打黄包车的淞沪警察厅也突然偃旗息鼓。
余立奎掌控的人力车行再度辉煌，死灰复燃的趋势无法阻挡，这些天渐渐取代劳工总会，占据了法租界各大热闹区域。
不管是哪个阶层的人，都能感知到叶家要从上海滩顶层世家滑落，成为一个二三流的势力。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叶洛却横空出世，进入无数人眼帘。
公共租界，上海总商会。
“总会长！四大公园要是真对华人免费开放了，那我们张园的生意就完蛋了啊！”
临时会议上，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人咳嗽几声，怒目圆睁，对着傅筱庵口吐飞沫。
在场的还有另外两大华人公园——徐园，愚园的拥有者，分别是盐官私商徐棣山的儿子徐立，宁波商人张谦。
他们将已经快行将就木的张宏路请来理论，为的就是逼迫傅筱庵阻止叶洛掌管四大免费公园，免得动摇他们三大园的生意！
张园、徐园、愚园是租界内公园不对华人开放后，由华商斥责打造的高档公园，园内设施极多，收取一定票费，利润可观。
一旦洋人管理的公园解除禁文，势必会对他们这些私园产生影响。
傅筱庵也在头疼这件事。
可奈何这是总领事西蒂尼·巴顿做下的决定。
要是放在上海县城区，他还可以管上一管，但那是人家租界内的事务，于情于理，都没插足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