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上海滩，与谭四同一时期过来的大亨已所剩无几，冯敬尧、白癞痢那几个也是墙头草，一看情势不好，已经没再来这儿开会了。
一股悲怆的感觉油然而生。
“少山，我看人也到的差不多了，就直接开始吧。”三名主席委员中相对轻松的林康侯对着冯少山笑道。
林康侯现任上海滩银行公会秘书长，北平新华储蓄银行上海滩分行总经理，将贝祖义排挤出银行界后，他和陈光辅并称银行界双雄，而马上随着总商会解散，他就会远赴金陵担任财政部常务次长，成为宋子文的得力手下。
之后吞并各大民营企业的“国进民退”运动里，他就是国民政府入侵金融界的急先锋！
冯少山微微点头，正要开口，会议室大门忽然被人推开，一个谁都没料到的人走了进来。
“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叶洛伸手将大风衣取下，挂在门旁的立式衣架上，旋即笑着走来，还顺便和谭四打了个招呼。
“二少爷？您怎么来了？”林康侯眼神闪烁，起身相迎，态度十分谦卑。
他知道叶洛是宋子文的跟前红人，据说和校长一家，孔家的关系都不错，习惯了见风使舵的他自然第一时间去拍马屁。
以前他是高高在上的总商会主席委员，上海滩商界屈指可数的大人物，当然不用理会这个新近崛起的年轻大亨。
可今时不同往日。
叶洛已在司徒美堂的见证下完成了拜山头仪式，接替盛宣怀成了第二个公认的第一大亨，再加上他与国民政府的密切关系，他林康侯算什么东西？
“怎么，不是说召集全体成员开会吗，我是总商会委员，难道不应该来？”叶洛戏谑看他。
林康侯“叛变”总商会的事情他也知道。
“怎么会，您能来，是总商会的荣幸，请坐。”林康侯恨不得把自己的位置让出来，他这副讨好的嘴脸，愈发让冯少山和赵晋卿不爽。
他们也清楚叶洛和金陵国民政府在蜜月期，因此很看不起这个依靠独裁者青睐而叱咤上海滩的年轻人，尤其是冯少山，此前还为叶氏慈善基金会出谋划策，现在已然从叶粉转为叶黑。
两人冷哼一声，没有搭理叶洛，开始了会议章程。
叶洛对日薄西山的总商会没什么兴趣，他这次来，专程就是为了给这些上海滩仅存些许良心的商人们一丝忠告。
前阵子他已从宋子文处获取了新商人团体整理委员会的大致名单，没有被选上的人自然结局不会太好。
而此刻能被校长惦记或是厌恶的人，其实对未来都有不小的贡献。
会议结束，冯少山两人收拾起文件资料，林康侯却是屁颠屁颠跑到叶洛跟前：“二少爷，听说您打算在近期弄一个援助北方慈善晚宴？”
“是啊，北方灾情之严重令人动容，我也是华人的一份子，能尽些许绵薄之力，义不容辞。”叶洛点头，“林老板的消息可真灵通，我都还没登报宣传呢。”
“哈哈，我这不是想厚着脸皮来讨一份邀请函嘛。”林康侯知道这次慈善晚宴名额极其有限，能被邀请的都是国民政府要员，还有各界顶级名人，且有资格收取邀请函的都早已收到叶洛的邀请。
他林康侯没资格，他不甘心啊。
“啊，这是我的失职，怎么忘了林老板您呢。”叶洛假意抱拳道歉，笑着回答，“既然林老板有心，我们便4月15日，百乐门舞厅不见不散。”
“哈哈，好的好的，到时候我一定捧场，北方灾情，义不容辞！”林康侯得到允诺，心满意足。
虽然自己有点不要脸皮，但能讨到一份邀请函，就是最大的胜利。
不提那点晚宴上的捐款，能在这种规格的宴会上认识一些当下军政界要员，他未来的仕途必将一帆风顺。
这边两人笑谈，那边冯少山却是又冷哼了一下：“蛇鼠一窝，狼狈为奸。为北方赈灾？不过猫哭耗子，假慈悲。”
“少山，少说几句！”赵晋卿知道叶洛势大，可不敢得罪，连忙拉了拉他的袖子。
冯少山见叶洛看来，毫不畏惧，挺直胸膛，继续讽刺道：“我怕这所谓的慈善晚宴，是假借慈善之名，为独裁者筹集军饷吧。”
“冯老板，到底是不是这样，您来看一看不就知道了？”叶洛并不恼火他的话，反而掏出几张邀请函朝他们走去，“冯老板，赵老板，还有四爷，这是你们仨的邀请函，还请届时给个面子到场。”
“啧。”冯少山看着烫金邀请函，上面确实写了自己的名字。
好家伙，这是打算嘲讽到自己脸上吗？
不远处的林康侯顿时石化。
这是什么意思？
自己千辛万苦，讨饭一样要来的邀请函，那边却一口气送出去三张？
冯少山两人就算了，大家都是总商会主席委员，叶洛想靠他们吸点商界路人缘，林康侯可以理解。
谭四又是个什么玩意儿？
论帮派势力，他也不算顶尖，还登不了台面，论财力人力，更是远不及许多人。
见叶洛没有收回去的意思，赵晋卿还是笑着催促冯少山一起收下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那三位，届时再见。”叶洛抱拳，不再逗留。
他走后，冯少山又冷哼一声，看了眼手里的烫金邀请函，笑道：“我倒要看看他想怎么嘲讽我们几个。”
“少山，少说几句，少说几句，他也是一片好意。”赵晋卿朝四周看了看，和老友打了个眼色。
听说最近国民政府成立了秘密的特务机构，谁知道总商会有没有混进来几个特务。
他不怕死，但不想死的很憋屈。
冯少山不管那么多，打开邀请函一看，脸色顿时变了——
明晚10点，叶公馆，还请冯公赴约，要事相商！
今天晚上加班，请假
如题，公司工作加急，现在还在加班中...
第329章 请你们跑路吧
4月3日晚，九点五十。
叶公馆大门外。
门上贴着的财运福运春联前几天破旧发黄，谢管家喊人重换了一副新的，大红灯笼里装着时髦的灯泡，一按开关就发出耀眼夺目的红光，隔着几十米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比以往所见的都要亮堂。
叶公馆附近有不少别墅和高档小区，可在春节禁令的限制下，即便是这群在上海滩只手遮天的大亨，也没人敢明目张胆在门口点缀春节元素，甚至除夕过去快两个月，还把旧联换新联。
想到这些日子自己的畏畏缩缩和心惊胆寒，再看看金碧辉煌，气势恢宏的叶公馆大门，赵晋卿心中百味交杂。
就在他犹犹豫豫期间，一道清脆的车铃声在后方响起，随后是轰隆隆的汽车声。
“老赵，杵在门口干嘛呢。”骑着自行车过来的冯少山下了车，将心爱的叶氏永久牌自行车小心靠在一边，冲他说道，“一起进去吧，那辆过来的汽车应该是谭四的。”
“你怎么骑上这个了？”赵晋卿一眼就看出冯少山骑的是叶氏汽车公司生产的自行车，当初叶洛做了广告后大幅度降价，同时在舆论端不断抨击人力车的不人道，瞬间将这个新鲜的舶来品在上海滩普及开了。
不过毕竟是新东西，赵晋卿这个年纪，还是有点不太乐意打破舒适圈去接触。
没想到平时看上去一本正经，比较守旧的冯少山反而骑上了自行车。
“这叶洛人不怎么样，但弄出来的东西都还不错。”冯少山将自行车锁上，淡然笑道，“你应该试试，确实比人力车舒服，还更方便。”
“两位，晚上好。”
不等赵晋卿回答，一袭灰色长衫，快步走来的谭四冲他们打了个招呼。
赵晋卿连忙点头回礼：“四爷，晚上好。”
冯少山不大看得起这种靠灰色产业和帮派起家的粗人，只是微微点头致意，随后便跨步走进了半掩着的叶公馆大门。
“四爷不要见怪，老冯就是这个脾气。”赵晋卿赶忙打个圆场。
谭四也清楚冯少山看不起他们这类帮派大亨，并不介意，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和赵晋卿一起步入许久没来的叶公馆。
自他的女人艳阳天跟着叶氏舞业公司开设了名叫一壶春的舞厅后，叶洛之后的生意都没怎么找他合作，一方面是两人业务交集确实少，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渐渐有点跟不上叶洛的脚步了。
谭四虽然帮派出身，但性格较为传统，这么多年来也不像永兴三大亨那样去沾染大烟，码头帮十几年沉浮，也就帮他攒个衣食无忧养老钱。
因为做的刀尖舔血工作，他也没留后，防止被人报复，一转眼人快四十，总觉得精气神都快磨没了。
上次江安轮和日清号出事，谭四隐约觉察到一些叶洛的动态和想法，明知可能惹火烧身，他还是出手帮了一把。
没想到这股火这么快就烧回来了。
日清号的背后是宋子文，江安轮的背后是孔祥熙，两人都对码头帮的行为很不爽。
随着总商会拒绝支援蒋桂战争的军费，国民政府也开始针对起总商会这批成员，谭四的码头帮首当其冲，天天不是被这个部门审查，就是被那个部门约谈，各种生意砍了小半，码头上也多了许多海关警员，气焰嚣张，让他手下的一干兄弟们十分憋屈。
谭四前阵子刚顶替三大亨晋升成总商会委员，没料到因此赶上了300万大洋买命钱的时候。
他不是什么迂腐的人，若总商会这次真被连根拔起，他肯定不会陪着冯少山他们等死，能投靠国民政府，他一定会去。
怕就怕这300万大洋还买不回这条命。
晚上九点时，叶洛已经让小丽屏退了所有帮佣，甚至连谢管家都让他回去休息了。
此刻偌大的叶公馆，只剩下叶家本家人，以及小丽这样叶洛完全信得过的女仆，还有便是常年潜伏在叶公馆内外，负责叶家人安全的警卫队。
叶洛坐在沙发上，白秀珠泡完茶，对他轻轻叮嘱了几句，便提起裙摆上楼了。
“招待不周，还望见谅。”叶洛指了指桌上的三杯茶叶茶，邀请三人入坐。
“二少爷开门见山吧，我们也不是来做客的。”冯少山从怀里取出那张所谓的邀请函，“你好像没有让我们去4月15日慈善晚会的意思吧？”
谭四和赵晋卿的邀请函也是这样，没有邀请内容，只是让他们这个时候来叶公馆，要事相商。
“那场晚宴的主要群体是国民政府军政界要员、与国民政府交好的各界名人，以及类似林康侯那样想赚钱的商人。三位不适合那样的场合，目前的情况，你们也不太好去。”
叶洛点头笑道，
“三位应该也对这个不感兴趣吧？”
“哼，一群蝇营狗苟的人聚集在一起，以慈善之名筹集军费，当我们是傻子么？”冯少山即便身处叶公馆也不忌讳，他说完这话，谭四和赵晋卿脸色都变了。
“倒也没有冯老板说的那么不堪，但确实，这些人没有几个是好人。”叶洛点头笑道。
他竟然这么直接说了出来，让冯少山为之一愣。
“二少爷找我们来，究竟有何事商量？”赵晋卿实在不敢继续这个危险的话题。
叶洛看了他们一眼，收敛笑容，对着三人一字一句说道：“我已得可靠消息，四月底，国民政府便将取消总商会，并将没有缴纳援助军费的商人全部批捕。”
“他常凯申敢！”冯少山一拍桌子，冷声说道，“如今已是民国年间，我们也没再受清廷之人的压迫，现在他敢玩独裁，我就敢跑去金陵和他对着骂！”
“冯老板，我就怕你人没还到金陵，坟头草都三米高了。”叶洛轻笑了一声，“既然国民政府已做了内部决议，你认为此事还有回转之余地么？”
“可二少爷，我们哪来的五百万大洋上供啊。”赵晋卿面如死灰，他上有老下有少，全部在上海滩住着，包括赵氏宗族也在这儿，是地地道道的上海滩人，让他跑，他一个人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啊。
况且听叶洛的意思，这是没打算让他们跑出去了。
第330章 高义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冯少山冷冷回应。
“冯老板你是可以慷慨赴死，那你的家人呢，亲戚朋友呢，都跟着一起去吗？”叶洛并不厌恶冯少山的性子，若不是这样有话直说，直来直去的性格，他也不会在孤岛时期严词拒绝日寇和汪伪政府的任命，宁可全家老小待在家里饿死，也绝不做汉奸。
但刚过易折，冯少山这么下去，迟早有一天会变成黑白照片被挂在墙上，而且到时候连守灵祭拜的人都不会有。
“祸不及家人。他们难道还真敢对我们的亲人朋友动手？”冯少山皱眉问道，事关家人安危，他也不敢继续嘴硬。
“到时候杀死你们家人的是从北方流窜来的匪盗，你能去找国民政府评理吗？”叶洛看着他淡然说道，“我不知道他们最后会做到哪一步，但我不认为会选择轻易放过你们。”
“......”冯少山没再说话，也没继续呛叶洛，反而神色变得凝重了起来，他等了片刻，目光灼灼的看向叶洛，然后略带不确定的问道，“二少爷...难道是准备帮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