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在旁边开始批奏折的萧昀都震惊地抬起头。
谢遮震惊地好半天说不出话来:“那他来拜会本官?!他空手来的?”
这话说出口,他才后知后觉有点不对味,倒像是他问谢才卿要东西似的。
只是往日旁人来拜见他,都是带着少说千两的厚礼的。
谢才卿这个时候找上门,明显是贿赂他代为办事,居然空着手来了。
门房道:“他让小的给您带话,说……”
见陛下饶有兴致地看过来,门房紧张道:“他说钱对旁人而言举足轻重,对大人您却好比破铜烂铁,大人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没用过,他为何要带着您压根不需要也并不喜欢的东西上门,来浪费大人宝贵的时间接见?”
谢遮一怔。
这说法实在新奇精准,道出了他多年所厌之处。
他这个位置,只要想要,银子如水进,犯不着拿人家那点他压根看不上的手短,耗费时间心力为人办事,还失了名声和圣心。
“那他带什么我需要的好东西了?”谢遮翘了下嘴角,矜持道。
门房沉默片刻,才表情无比僵硬道:“他什么也没带,他还有求与您,他……他说他的琴坏了,想、想请您帮忙修……修一下。”
刚低下头的萧昀又震惊地抬起了头。
谢遮琴棋书画皆通,性子慢,沉稳喜静,平时就喜欢侍弄这些,修琴是一把好手。
但也没人敢叫他修琴。
“……”向来不露圭角的谢遮也有点绷不住,深吸一口气,几乎从牙缝里挤着字,“他在搞什么?”
“他说是他求您修琴,您爱拂小辈丝毫不取出手相助,百姓叹服,不是他贿赂您您代为办事,所以您无需顾忌人言,他不是客,所以大人也不算破了闭门谢客的例。”
谢遮神色微变。
他闭门谢客,绝非孤僻清高,只是舍了所有人的依附,才能得到一个人的信任。
他能多年屹立不倒,就是因为他看清了争斗毫无意义,皇帝才是一切的施予者和剥夺者,他只要哄好皇帝,他就可以平步青云。
皇帝是天下最孤独的孤家寡人,只会信任重用和他一样举目无依的孤臣,而不是结党营私、扩大已势的野心家。
他不是不争,他是以退为进。
萧昀脸上也闪过一丝意外。
谢才卿这倒是完完全全为谢遮考虑了。
谢遮也没想到区区一个峻州十八岁书生,居然能勘破其中奥秘,为他考虑扫了他见客的障碍,神色缓和了不少,依旧没好气道:“他先说了本官时间宝贵,又叫本官浪费时间替他修琴,这不是前后言矛盾,本官凭什么要帮他?”
萧昀瞥了眼谢遮,神色玩味,憋着一点笑。
这就是起了点心,要是没这意,谢遮问什么问,直接叫人滚回去就是了。
置气似的问一句,不就是那人没带东西,他下不来台么。
门房又咳了下:“他说千金易得,您一笑难求,富贵者衣食足,但所忧所虑者甚多,快乐少有,您什么都不缺,只缺快乐,他可以……哄您开心。”
第9章
谢遮怔了片刻,又气又觉得好笑:“他那张嘴,自己没银子,就说本官缺快乐。”
门房偷瞥了眼自家大人神情,神色前所未有的怪异,吞吞吐吐地说:“他还说……说如果大人听见笑了,那您‘大发慈悲见见他好不好,他们都说指挥使不仅琴棋书画皆通,更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美男子,才卿尤其钦慕,想见上一见一饱眼福,好出去后到处夸您’。”
萧昀一怔,过后大笑。
这话就算是从魁梧门房嘴里说出来,萧昀依旧听出了一丝仗着年纪小耍无赖的味道,他脑中下意识浮现那人一反外表矜持端方拽着谢遮袖子的样子,莫名就是一乐。
他倒是聪明,只夸人风月才情,丝毫不提权势地位。
谢遮自听见这句后就彻底没声了,面有臊色,低头沉吟着。
还从来没人敢和他这么说话,谁不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
他倒好。
萧昀见谢遮一副女儿家扭捏神情,大笑道:“你想见就见,来来来朕给他腾地儿,也让朕听听他是怎么哄指挥使开心的。”
他让太监抱着奏折,自己起身大步流星往内室走去。
“陛下!”谢遮喊道,“这使不得!”
他又急又哭笑不得,皇帝让一个举子,这像什么话。
“他是来见你的,又不是来见朕的,有什么使不得的,我在里头批奏折,他走了再出来,你别吭声,他这样调戏你,你不会调戏回去么?堂堂指挥使还能被个小东西轻薄了不成?”
这就已是皇命了,谢遮不安地坐在椅子上,纠结了一小会儿,觉得自己实在像个婆妈妇人,咬牙道:“叫他进来。”
太监轻放下了内室的珠帘。
谢遮见周围无人,偷偷照了照铜镜,理了下发冠衣袍。
……
越来越多的人隔着一段距离围在指挥使府外,窃窃私语,不少姑娘慕名而来,悄悄为谢才卿叹气。
如矢忍着怒意,低声道:“公子,我们回去吧……”
“再等等。”江怀楚打断他。
他仿佛听不见周围偶尔漏出的一两声谑笑,从容不迫地立在那儿,面色不改。
只有同在身侧的如矢才知道,被这么多人盯着去坚持一件失败可能不小的事,压力到底有多大。
小王爷却只是一身处变不惊的淡然。
朱漆大门从里开了一条缝。
周围窸窸窣窣的声音瞬间大了起来:“我就说他非要眼高于顶——”
出乎意料地是,这次不是门房一人从门缝内钻出来,而是两个小厮一人费力拉开半边门。
整个谢府大门为谢才卿敞开。
门房匆匆迎了上来,恭敬引路:“公子这边请。”
身后忽然鸦雀无声。
……
江怀楚被人引着进了屋子,不动声色地扫了各处一眼,没看到萧昀,并不意外。
他今日本就是奔着谢遮来的。
谢遮肯见他,萧昀应当是先行离开了。
谢遮端坐在棋桌边,样貌疏俊清朗,江怀楚猛地见着,还愣了一下,只道这人气度神韵竟有那么一点像他皇兄,神色不知不觉就柔和放松下来。
谢遮暗翘了下嘴角,咳了一声。
江怀楚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正盯着他脸看,暗道失礼,立即收回视线,只当那个插曲没发生过,同他简单寒暄着。
谢遮心下微微意外,谢才卿在他的印象里口齿伶俐、花言巧语,眼前人却沉静如水,唇畔含着三分得体淡笑,一言一行挑不出半点错来。
一个男子,未免出落得太过惊艳,远观尚且如此,更别提近看,他一张脸经得起任何角度的打量,浑然天成,整个人如工笔画般精雕细琢,眉眼和气质又像山水画意境重重,不说话的时候,温润又清冷,矛盾难当,甚至还带着一点这个年纪独有的乖顺,让人看着不知不觉就喜欢得紧,对他半点冷硬不起来。
谢遮莫名就想起了断袖成癖的祁王,这要是被他瞧见了,估计能抱在腿上当个宝贝疼,说什么应什么,哪还需要求到他府上来。
他为这个念头感到羞愧,在江怀楚疑惑的眼神里干咳了一声掩饰。
江怀楚看着棋局,道:“大人之前是在和人弈棋么?”
谢遮微诧:“为何不能是本官一人独下两边?”
江怀楚笑道:“左边应当是大人,稳中有动,灵活多变,以柔克刚,包罗万象。”
谢遮对他有些刮目相看:“你还懂棋?”
“略知一二。”
“这话倒是谦虚了,”谢遮停了片刻,试探道,“那右边呢?”
内里萧昀放奏折的手一顿。
江怀楚道:“我说了怕是会得罪他。”
“无碍,”谢遮不动声色地往珠帘后瞧了一眼,“你且说。”
江怀楚眉眼一弯:“右边之人行棋毫无棋谱影子,随心所欲自成一家,杀气腾腾果断无悔,心中自有千军万马,怕是战场厮杀更适合他,弈棋这种风月事,他心里肯定觉得没趣,还要平白搅了大人雅兴。”
谢遮莫名咳了下。
内里萧昀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来。
谢遮背对着江怀楚摆弄着架上花瓶,笑意在嘴角一闪而逝,不露声色说:“那你是喜欢本官的棋风,还是……喜欢他的?”
萧昀怔了怔,憋住笑,谢遮个畜生玩意,说调戏还真不留余力给谢才卿挖坑。
江怀楚心头蓦地一凛,再次悄然四顾,目光落到遮蔽内室的珠帘上,短暂停了停,过后若无其事道:“不敢欺瞒,才卿喜欢他。”
他声音清雅,有珠玉之声。
萧昀手里奏折差点掉在地上。
谢遮料定他无非逢迎说“喜欢自己”,从而得罪皇帝,再不然聪明点打太极掠过这个话题,却没想到他竟当着他的面歪打正着说喜欢皇帝。
他心下大奇,转过身,故意冷下脸:“为何?你刚不是还说,他无心弈棋搅了本官雅兴么?还是你觉得本官不如他?”
他勃然冷笑:“看不上本官,那你求到我门上又是为何?未免多此一举!”
“大人息怒,才卿并无此意,”江怀楚诚恳道,“只是人总是容易被和自己性子截然相反之人吸引,大人与他明明互相嫌弃仍一道下棋势必因此,才卿和大人性子相仿,肯定和大人最为投缘合拍,只是到底容易向往他那样的人。”
谢遮:“……”
互相嫌弃,也只有他敢说。
想着人还在后面,这话实在冒犯,他挽尊道:“本官可没嫌弃他。”
“有的,”江怀楚略一迟疑,还是诚恳道,“他怕是嘴上直说,您是嘴上不说,心里偷偷说。”
谢遮:“……”这个时候忽然直言不讳了起来。
“……”萧昀在后面憋笑憋得难受。
明明谢遮给谢才卿挖坑,谢才卿不知道怎么回事反过来给谢遮挖了个大坑。
谢遮想赶紧把这个话题揭过去,淡道:“既然精通棋艺,陪本官下一局吧。”
江怀楚应允,二人落座。
萧昀听外面没动静了,开始批奏折,他一目十行,不允的直接扔一边儿,允的字又龙飞凤舞,所以速度极快。
他都批完了,外头还是只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细微“嗒嗒”声。
下棋不语,他们也不闷得慌。
听落下的速度,他俩还真半斤八两,估摸着是谢遮沉吟老半晌,谢才卿沉吟老半晌,说不定还能相视一笑,好不和谐。
萧昀心道还真给谢遮找找棋友了。
能下这么久,谢才卿的棋艺比谢遮只强不弱,毕竟还要算着谢才卿暗中相让给谢遮留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