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盆里冰块融水吸着热,屋里凉快得很,雾气缭绕。
端王两身白衣,立在板前,将萧昀这几天里写给他的两封封信按时间顺序整整齐齐戳在板上,两眼扫过。
第两封信中间有个洞,萧昀直接在关外将信射进主帅府门口,嚣张至极地威胁他,说南鄀如果不把得罪了他的小贱人谢才卿交给他,就别怪他铁骑无情,若是晚了,他日后还要砍下他和他皇兄的头,悬挂在城门之上,以儆效尤。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还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别致的称呼。
他回说皇兄身边并无此人,但答应帮他找。
萧昀的第二封,他模棱两可的答应,高高在上地等他找人,并附了所寻之人无比详细的信息,前面还好,后面开始——“肌肤手感细腻光滑,色泽莹白如夜明珠,左边锁骨中间有两点痣,和脸上的齐平,腰两尺九,臀两尺七……”
第84章
第二封信是被薛亮拿进来的。
南鄀将领基本都是儒将,自小读书识字,薛亮是里面唯几个比较粗犷豪放的,屠户出生,大大咧咧,不太注重细节,捡了信就直接拆开,走进营帐,飞速扫了一眼信:“哇,这个叫谢才卿的男的身材这么好的吗?腰细屁股大。”
不少将领凑热闹地上前看。
霍骁默默看向了他。
“一尺九,真的比姑娘还细。”
“他怎么连人腰几许、臀几许都能写那么详细?总不可能是摸过?”
一阵哄笑声中,霍骁再次无声看向了他。
“哈哈哈说什么呢,他又不是断袖,断袖也不可能记这么仔细啊,我可说不出我家母老虎的,可能是估计的吧。”
薛亮道:“他喊小贱人,应该是来寻仇吧?能把萧昀惹成这样,牛逼啊,何许人啊?我怎么不知道咱南鄀有这么一号牛人?不过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王爷咱们要不要成全他?”
边上人思忖几秒,道:“是啊,萧昀为人处世虽流氓无赖了些,说话倒是一直挺算话的,这块在外风评不错,没做过背信弃义的事。”
“他说给人就先行退兵,不像是假话,他估计一开始千里迢迢来是真想打咱,只是没料到弥罗山庄会完全倒戈帮咱,他那么老奸巨猾,肯定算清楚了账,觉得不值得,临时改主意了,不想和咱拖下去,又不想空手而回,咱们给他谢才卿,他既报了仇,又全了颜面,他也好退兵。”
“是啊,交谢才卿出去,是有点亏心,可如果不答应,他百万大军真来了,南鄀就是抵挡住了,也得付出惨痛的代价……能不打,自是不打。”
一场会开得乱七八糟。
临结束,霍骁摸着鼻子,咳了好两声,凑过来轻声问:“准吗?”
江怀楚冷着脸:“……滚。”
目光从第二封信上挪开,江怀楚脸色赤红,面无表情。
男子腰臀,不比女子私密,说出去无所谓,更何况是正儿八经寻人。
只是一个皇帝,脑子里居然只有那档子事。
信他没回。
萧昀就闲得无聊,每隔一个时辰让人给他射一封信,短短三天,足足射了三十多封。
萧昀当然不累,每封只有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或者一句话,诸如“如何?”、“找着了吗?”、“在找吗?”“还需要旁的信息吗?”、“天亮了该找谢才卿了”、“一个大男人应该不会午睡吧,该找谢才卿了”、“你怎么这个点还在睡觉,该找谢才卿了”、“你用膳用得好慢该找谢才卿了”、“都五个时辰了居然还没找到谢才卿”、“都八个时辰了还没找到谢才卿”、“都十个时辰了还没找到谢才卿”、“你到底有没有在认真找?”、“你们南鄀连见信就回的礼数都没有吗?你的每封信朕可都回了”……
江怀楚觉得萧昀攻无不克,敌军可能是被他烦死的。
他就睡了一晚,第二天早上爬起,主帅府门口已经插满了钉有信件的箭支。
萧昀估计是一次性写好了几十封,让人定时定点射给他,不管他是不是真在用膳睡觉。
……
城外主帅大营。
士卒跑进,双手将信件递上,谢遮鼻端忽然飘进一阵清凉、沁人心脾的淡香。
“这是端王的信?”
萧昀点了下头,笑说:“是啊,香吧,跟个姑娘似的。”
谢遮:“……”
皇帝英俊的外皮下,是颗粗犷的心,在他单薄的认知里,香的就是姑娘,臭的就是男人。
谢才卿特别香,所以特别姑娘,萧昀特别臭,所以特别大老爷们儿。
所以按照萧昀的标准,自己多半也是个姑娘。
谢遮欲言又止:“陛下来找谢才卿,又为何叫他……小贱人?”
“你是蠢吗?”萧昀没好气道,“这是谈判,哦,老子跟端王说,谢才卿好重要,然后让他拿谢才卿跟老子坐地起价?再不然绑了谢才卿威胁朕?防人之心不可无,谢才卿少了根汗毛怎么办?朕忽悠个乳臭未干的小东西罢了,等他傻乎乎把谢才卿给朕了,当然就不是小贱人了……”
萧昀嘿嘿直笑,脸不红心不跳道:“是朕要日日夜夜问他讨债的枕边人,到时候端王知道真相,那表情,啧啧啧……”
谢遮:“……”
“不跟你废话。”萧昀三下五除二拆了信件,看着信上娟秀端正的簪花小楷。
谢遮扫了眼信封上的字迹:“这字倒是拘谨文秀了点,不比谢才卿潇洒大气——”
谢遮见他好半天没说话:“怎么了?”
萧昀的表情扭曲着。
谢遮踮脚看了眼,神色凝固。
纸上只有七个和字迹气质截然不同的大字——“人没找,我驴你的”。
萧昀的脸黑沉如锅底,攥着纸边沿的手恨不得把纸撕了,过了好半晌,才恨声道:“他怎么敢?!”
谢遮也无比震惊,自萧昀声名打响后,他后期一些战争的胜利,其实可以说是不战而胜。
敌军未战先畏,士气丧尽,士兵流窜,将领恐惧,将他推上了神坛,先有了绝不可能战胜的念头,念头自然会成为百分百准确的预言。
自二十岁之后,战场上谁不怕萧昀,对他客客气气的?根本不敢跟他耍心机,生怕惹怒了他,个个老实得很,萧昀肯定是量端王不敢耍他,才安心等,却没想到……
端王总不会真以为有弥罗山庄相助就万无一失了,所以敢溜萧昀拖延时间?
萧昀真想,不惜代价,可没有他攻不破的城池。
萧昀“呵”了一声,分明在笑,眼底却没什么温度:“朕打仗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哪儿喝奶呢,居然敢耍朕,朕才一年多没打仗,他们忘性可真大啊,朕可不得让他们想起来?”
“给他们机会让他们自己把人送上门,他们不要,轮到朕自己找,他们可别后悔。”
萧昀:“来人!随朕出——”
萧昀皱眉看向一边吞吞吐吐的送信亲信:“怎么了?”
亲信颤着手从衣襟里掏出个精致的白色小布包,双手奉上。
萧昀:“这什么?”
亲信不敢看萧昀的脸,结结巴巴道:“端王听说您……被蚊子咬的满脸大包,送您南鄀特产香片驱蚊虫,他说效果奇佳,还望您笑纳……”
萧昀沉默几秒。
谢遮在他暴走的前一秒抱住他手臂,依然没阻止住。
“他嘲讽我!!他居然敢嘲讽我!!谢遮你听见了吗?他居然敢嘲讽我!!那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居然敢嘲讽我!!他知不知道他嘲讽的是谁?!谁给他的胆子!!他嘲讽我!!他嘲讽我!!!”
“听见了听见了!陛……陛下消消气!!消消气!!咱们打他!!咱们不生气!咱们打爆他!!”
“对,打爆他,”萧昀深吸一口气,冷笑一声,反手潇洒地把小布包打在地上,大步流星就要出去上马攻城,走到营外,看着临晚空中密密麻麻飘飞嗡嗡低叫的蚊子,脚步猛地一顿。
他等亲信走了,若无其事走回头,捡起了地上的纯白小布包,从里面掏了片香片,用拇指指腹轻轻碾碎,确定无毒,哼笑一声,揣了一片在衣襟里。
谢遮默默跟出去,过了片刻,若无其事地凑到萧昀身边,低声说:“……微臣也要。”
萧昀身形微顿,又哼笑一声,默默掏出那块香片,掰了三分之一给谢遮。
谢遮面色不改地揣进衣襟,义正言辞道:“咱们去攻城!打爆那个不识好歹的端王!”
第85章
当晚,霍骁一脸怒容地冲进主帅府:“王爷,萧昀的兵马到城下了,正在城下叫骂。”
江怀楚淡淡说:“骂什么?”
霍骁怒道:“他们说咱们是……缩头乌龟,说咱们有本事一辈子龟着,叫咱们别浪费他们时间,直接给句话,承认自己是……龟孙,他们就打道回府了,他们回去对外就说,南鄀江怀逸是个……大王八,端王是个……王八弟弟……”
将领勃然站起:“他们怎么敢!”
“……”江怀楚沉下脸,依然心平气和,“莫要生气。”
北宁的兵痞跟他们皇帝学的,骂人的本事出神入化,不少国都讨教过,光他们那张嘴,就已经骂得病倒过无数将领,这是真的“不战而屈人之兵”,心理层面打击,釜底抽薪,杀敌于无形。
“他们还说端王……背信弃义,小小年纪不要脸。”
“他们!”将领们瞥了眼面沉如水的端王,捏紧了拳头。
霍骁按捺着怒气:“他们说咱们不出来,他们就骂到咱们出来为止,反正他们有的是粮草,百万大军也很快就到……”
“王爷,老夫请求领五千兵马出战!”
“王爷!岂能容他们气焰嚣张!真当我南鄀无人?!”
一人冷静道:“绝不宜出战,南鄀城池坚不可摧,且城中都是甲胄长枪兵、射箭手,防守才是咱们的优势,若真打开城门,萧昀的都是铁骑,到时候他们冲杀进城,城门一破……”
“对,”另一面容沉稳之人道,“我们绝不能中了他们的激将法。”
一人不忿道:“那咱们就任由他骂?咱们有弥罗相助,四十余万大军在手,敌军如此挑衅,都辱骂到了圣上和王爷,我等却龟缩不应,于士气如何?百姓又该怎么想?天下人又该怎么想?!”
面容沉稳那人道:“无论如何,不能开城门!不能逞匹夫之勇!忍一时之气,为民着想!”
另一人道:“对,应当固守,萧昀御驾亲征,对面士气势必高昂,我军听说是大宁皇帝亲征,本就心中生怯,正面拼杀,如何敌得过对方?”
将领们吵得不可开交,大半提议不予理会,小半则叫嚣坚持着要出城迎敌。
端王气定神闲,面色不改,光是坐在那里,便叫人心定。
营外小跑进来一人,走到江怀楚身侧,江怀楚看向他,他附在江怀楚耳边低语了几句,江怀楚唇角一弯,朝他摆摆手。
那人快步下去了。
所有人吵吵片刻,最后都看向了上首的端王,他们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就会交由王爷裁定,王爷的决策就算过程中有人不赞同,结果也向来令人心服口服:“王爷,您拿主意!咱们全听您的!”
霍骁了解江怀楚为人,江怀楚是最沉得住气、善于隐忍之人,从不意气用事,喜欢筹谋,绝不打毫无准备的仗,多半是不允,江怀楚眉眼一弯,却说:“他们都辱到皇兄和本王头上了,本王岂能不战?”
将领们大愣:“王爷?”
霍骁愣神过后,面露喜意:“属下请求带兵出城迎战!”
江怀楚摇摇头,淡然一笑:“他们不是说南鄀龟缩,不肯开城门,咱们就开,就看他们敢不敢进。”
“王爷?!”诸将震惊。
大宁萧帝以冲锋陷阵闻名天下,城门一开,岂不是真中了敌军的意?
霍骁说:“可是空城计?”
将领也看了过来,饶是空城计,风险也未免太大。
萧昀出了名的不按常理出牌,谁也摸不清他性格到底如何,摸不清性格,自然也无法按照性格去推测预判他的决策。
这时候不如隐忍严守,这是最保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