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屹一看他的口型就知道他要说什么, 一把拉下?来?,把怒火冲天的拢方郡守按住了。
殿前失仪也是罪行,他明明叫李仪,为什么行事这么鲁莽啊!
王弼丝毫不?惧,转向皇上,道:“步兵面对骑兵的劣势,想必诸位将军比我更清楚,今天我要讲的是一件旧事。”
“当年夏王朝末期,国内动荡不?安,各方揭竿而起,局势混乱,高祖顺势而起,一举消灭夏王□□,建立大越。高祖那?时尚有精兵百万,名将林立,想要北伐匈奴,一劳永逸。高祖亲自?带兵出征,却被?匈奴围困于骨马城整整七天……”
那?是一段令大越王朝不?愿回?忆却被?屡屡提及的历史,被?称作骨马之困。每提起一次,人们便对匈奴多一份恐惧。高祖险些在骨马城被?杀,就在那?里,大越与?匈奴可?汗谈判,以每年供奉,公主和?亲,求取脆弱的和?平。
“高祖以百万雄兵推翻了夏王朝,却仍然败给了匈奴,如今你们敢说自?己比高祖更厉害吗?”
李仪嘴角不?断抽动,他好歹还?是知道自?己是不?能和?高祖比的。就算内心真觉得自?己打仗比高祖厉害,那?也不?能说出来?。
王弼见对面哑口无言,气势更胜,他今天就是要彻底占据话语权:“还?有第三个原因。”
“丞相请讲。”周镇偊语气喜怒难辨,他心里想的永远比说出来?的多。
王弼朝皇帝深深弯下?腰,随后站起身,说:“就算打赢了,对大越来?说,是一件好事吗?要出兵北伐匈奴,需要多少兵力。深入大漠,一个骑兵至少需要六个人三匹马负责物资。养活一支能够战胜匈奴的军队需要花多少钱,招募训练需要花多少钱,占用多少劳动力。农田里少了人,税收就会减少,军队支出剧增,如何维持财政平衡?”
“就算打赢匈奴,他们仍然可?以逃跑,不?过三十年便卷土重?来?。以一场没有结果的战争,导致边郡久废耕织,民生凋敝,国库空虚,社会动荡,是否值得呢?”
霍屹心想,王弼能当丞相,还?是有些能力的,他所说的这些,其他士大夫不?一定了解。只是他未必真将平民困苦放在心上,否则不?会养出那?种侄子了。
王弼恳切地说:“陛下?,高祖受困,为了天下?苍生,不?再兴兵,修生养息,才?有了如今的大越。高祖亦不?曾为了一己私怒而伤天下?大局,夏王朝,就亡于□□与?频繁战乱,请陛下?三思啊。”
他说完便退了回?去,殿内再一次出现了长久的寂静。主战派如果想反驳,必然要拿出站得住脚的理由,王弼把高祖都抬出来?了,可?以说是站在道德与?礼法上的顶点。
周镇偊目光沉寂,往主战派看过去,众人纷纷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周镇偊心里叹了口气,又忍不?出想站起来?亲自?和?丞相辩驳,正在这时,他看到一直没有动的霍屹站了起来?。
玄色的朝服穿在霍屹身上显得格外修身,他挺拔站立,朝王弼那?边拜了一拜,侧脸的线条流畅漂亮,在灯光下?如白瓷一般,带着平静的矜持与?冷淡的疏离。
周镇偊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忽然有一种想送很多玉石堆在他身后的冲动。
“丞相大人所言极是。”霍屹声音低沉温和?,在殿内回?荡:“只可?惜边郡百姓,无法认同丞相大人的这份苦心。”
王弼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霍郡守有何高见?”
“今年风调雨顺,于边郡而言,也算是丰收之年。”霍屹说:“只可?惜,九原郡,邯郸郡,河西郡,拢方郡,金城郡,五郡的百姓没有引来?丰收之年。匈奴入侵,跨越长城,以铁骑和?利刃,屠戮民众数万,掠杀官员,所到之处,血流成?河,五座边郡,连都尉和?县丞都换了几十个人。”
他说到这里,瞄了眼刚才?的太中大夫,那?太中大夫面如土色,竟然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后脖子。
“只可?惜,那?数万民众,在职位上枉死的官员,听不?到丞相这番慷慨陈词,否则必然也会痛哭流涕。”
王弼怒目而视,却说不?出话来?。霍屹对他的怒容视而不?见,继续说道:“关?于丞相的第一个问题,在下?可?以稍作解答。匈奴逐水草而居,臣等分为四路从不?同地方出发,呈包围状贯穿大漠,必然能有所斩获。”
“至于第二个问题,丞相不?曾在边境参战,想必不?太清楚,匈奴强在铁器和?军马。大越王朝多年马政,如今民间养马六十万匹,军中养马二十万,良马甚多,足以应对战争所需。而军中历来?重?视骑射训练,如今已经略有规模,要凑齐四万骑兵深入大漠,绰绰有余。”
王弼对军队里的事毫无置喙的余地,军队归太尉慕容安管,慕容安那?老?头子油盐不?进,整天半睡半醒的,随时要归西的样子,偏偏一直让他插不?进手!
霍屹这样说,王弼根本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大越确实?实?行马政多年,这是基本国策,如今城中几乎人人都有良马,出门聚会必骑公马,否则还?会被?人瞧不?起。
霍屹接着道:“还?有第三点……”
王弼额头已经冒出了一丝冷汗,霍屹的声音虽然好听,此刻却如同催命符一般。
霍屹正在整理语言,他在边郡整整八年,这八年一天都没有放松,对整个西河边郡从下?到上了如指掌,小到县丞里的案件,大到整个边郡的驻军状况和?经济人口发展,甚至包括周围相邻的边郡,也有过许多了解。
要让他来?反驳丞相安然坐于长安之中,浮于空中没有事实?依据的论点,实?在太容易了。
“霍郡守,这第三点就由我来?解释吧。”此时,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霍屹侧过身子,只见之前一直半眯着眼的大司农张来?潜,忽然站了起来?。
张来?潜是个年轻人,一个年轻人能坐上大司农的位置,位列九卿之一,一是因为他能力出众,在经济算术的造诣曾得过先皇的亲口赞叹。二则是因为,他有一个很漂亮的姐姐,张夫人。
不?管是为了压制王家人,还?是真有点喜欢张夫人,或者是单纯欣赏张来?潜的能力,越云帝把张来?潜提到了大司农的位置。而王弼的弟弟王缘,在他手下?任都内令。
因此王弼看张来?潜极为不?爽,但他又不?能把张来?潜从大司农的位置捋下?去,因为张来?潜这么年轻一个人,在位期间,居然没有犯任何错误!
张来?潜和?他姐姐张夫人有点像,鹅蛋脸,肤如凝脂,眼角上挑,是漂亮优雅的丹凤眼。不?过他眼睛下?面一圈乌黑,头发也有些凌乱,说话声音低沉嘶哑,活像半个月没睡似的——霍屹竟然生出了一点亲切感。
张来?潜朝霍屹微微点了点头,眼睛半眯,目光恍惚,合着他刚才?是在闭眼补觉,还?装出了一副极为深沉的样子。
不?过当他直视王丞相的时候,顿时如出鞘的刀一样,漂亮的丹凤眼也变得清亮无比。
王弼最后一点说的是民生问题,就是经济问题,说到国库里的钱,张来?潜再不?站出来?,就对不?起皇帝前几天的敲打了。
“丞相,关?于你所说的军费问题,在下?已经筹划准备好了。”天知道他被?皇上逼着在廷议之前筹划好出征军费,每天蹲在书?房扯着头发算账,终于把这笔钱算得明明白白,并且将后备物资一律准备妥当。
皇帝陛下?不?当人啊!
张来?潜对皇帝的怨愤,尽数喷洒在丞相王弼的身上。接下?来?,他将这四支军队的军费总数多少,从哪里抽调,如何购买物资,如何调度辎重?,说得一清二楚。大量的数字从他口中喷射而出,如利剑般射在主和?派的身上,直射得他们萎靡不?顿,无话可?说。
最后,张来?潜道:“匈奴人狼子野心,供奉满足不?了匈奴的贪欲。不?如将这笔供奉给匈奴的钱,奖励给英勇作战,保家卫国的战士。”
王弼艰难地反驳:“可?是……”
张来?潜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如果丞相执意要以金币货物贿赂匈奴,以保全自?己的项上头颅,不?如由丞相府来?出钱如何。毕竟丞相府能养三千门客,蓄意杀人,横行于市,威风至极,想必是不?差这点钱的。”
张来?潜这话,直指王丞相之前纵容门客行凶一事。
王弼脸色一沉,赫然起身,厉声道:“黄毛小儿,休要胡言乱语!”
张来?潜笑了笑,抬起眼皮,说:“丞相大人还?有何高见?”
“竖子年幼,做事不?知天高地厚,大越百年不?曾与?匈奴开战,出了差错,你担待得起吗!”王弼高高竖起眉毛:“张大司农,你还?太年轻了,可?知万事不?是那?么容易的。”
周镇偊扯了扯嘴角,觉得王丞相这话八成?是在指桑骂槐。
王弼接着道:“你们想打,并且列出了种种理由,军费战力也算的清清楚楚,可?惜,当初高祖算的比你们更清楚!三十万大军尚且不?能与?匈奴相抗,四万军队难道能在大漠上翻出什么水花吗!”
张来?潜只算得清楚账本,对军队作战确实?毫无把握,他偏头看了一眼霍屹,耸了耸肩,丹凤眼仿佛蒙上了一层水雾。
霍屹站出来?道:“当初三十万大军是步兵,而且匈奴出了四十万骑兵,提前布下?陷进,才?将高祖围困于骨马城。论战斗力,大越子民从来?不?会输给任何外族。”
李仪高声道:“王丞相,老?子砍下?的匈奴头颅,比你养的门客还?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