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拢方边郡郡守李仪。”陶嘉木说:“他一向不喜欢你,恐怕不会听从你的建议。”
他说的非常直白,旁边的张校尉却听得有点胆战心惊,默默退下了。
这个层次的矛盾,就不是他能接触的了,不过陶嘉木神色淡然,他和霍屹相处二十多年,知道什么话可以直说。
霍屹随意地摆了摆手:“他虽然不喜欢我,却不会忘了郡守的职责。当今郡守之中,只有李仪身先士卒,与匈奴作战最多,甚至连匈奴都畏惧他的名号。”
他当即让霍小满准备纸笔,亲手写了一封信,又派信使快马加鞭,连夜送到拢方边郡。
李仪不喜欢霍屹,更多是看霍屹为人作战的风格不爽。霍屹却并不讨厌他,当然,也谈不上喜欢。朝廷之中,很多人做事都有顾虑,然而李仪却是一个能够专心做事的人。
虽然李仪本人并不讨人喜欢,否则以他的战功,不可能仅仅只是拢方边郡的郡守——他无形中得罪了很多人。
李仪作战时,往往身先士卒,自然首当其冲,这样下去,恐怕迟早会死在战场上。如今他已经四十多了,从十九岁起便参加各种战役,受过很多伤,但这并没有带给他应得的权势和荣誉……就算不死在战场上,他还能支撑多久呢。
霍屹脑子里快速地思考着李仪那边的事,手上飞快地写好了信。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他这时候才有空吃下那块馕饼,热喷喷的食物驱赶了寒意,也有了闲心和陶嘉木讨论一些其他的事。
例如长安传来的消息。
“东边传来消息,那位确实要不行了。”霍屹咽下干涉的馕饼,说:“本来以为七皇子稳登宝座,但之前传言他和圣上闹出不合来,如今的王皇后也不喜欢他……”
到时候,王皇后可就是王太后了。
霍屹的言语之中非常细微地流露出对皇室的态度,并非尊敬也不怠慢,语气之中夹杂着无可奈何与避之不及。
别人都觉得边郡郡守是个苦差事,每日面临着匈奴胡人的进攻,而且无法在皇上面前常常露脸,有什么好事也轮不到自己。
霍屹反倒觉得挺好,天高皇帝远的,虽然他当初并非自愿成为西河郡守。
“喜不喜欢,都是他的。”陶嘉木淡淡地说:“狼入羊群,最多一个月的时间,便尘埃落定。”
一个月吗……霍屹相信陶嘉木的判断,七皇子周镇偊在那些兄弟之中鹤立鸡群,并非其他皇子不够优秀,而是他太过优秀了。霍屹不由自主地想起来,在很早之前,周镇偊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已经很有心思,很有主见了。
他心里不禁有点苦涩,这样的皇上,总会比其他皇上更能折腾一些。如果七皇子继位,他必然不会满足现在以安抚和亲为主的大越,从而积极地做出一些变革,甚至会搅个天翻地覆出来。霍屹不知道七皇子将带来什么样的改变,但少不了他们这些中间层劳神费心,上下打点。
巨浪即将来袭,霍屹对此保持着悲观的态度。
要不,还是辞官回家吧。
霍屹脑子里又开始考虑解甲归田的事,他注视着那些依次回到城中的斥候,将思绪从自己的事情中抽离,眉头慢慢皱起来。
九支斥候队都已经回来,还剩最后一支。
霍屹脸色一凛,问:“还有哪支斥候小队在外面?”他已经下令让所有斥候返回城中,按照他们的速度,此时应该都回来了。
张校尉连忙点兵清人,很快便回答道:“癸小队!”
“队长是谁?”霍屹握紧手中的弓,摩挲着弓弦。
张校尉不假思索地说:“秋鸿光! ”
霍屹慢慢皱起眉。
第三章 西河边郡
地面已经微微震动起来。
匈奴兵在黑暗之中,如潮水涌来。
秋鸿光与另外九个斥候埋伏在山坡处。
斥候一职,是军中最重要的职位,没有之一。
斥候的工作非常复杂,不仅需要侦察敌情,同时也要绘制关于地形地貌和地理环境,可饮用水源,行军道路等内容的军事地图,他们就是军队的眼睛。而且斥候对格斗和武器的掌握必须强于其他人,善于隐藏,能够潜伏作战。在战斗中,斥候的作用就是解决岗哨,潜入敌后,盗取文件或刺杀敌方首领。
军队中,最精锐的兵种就是斥候,癸小队为第十支斥候小队,共有十人,队长是秋鸿光。
这支斥候小队里,个个都是冲刺暗杀潜藏打探消息的好手,而且是霍屹千挑万选亲自选出来的。秋鸿光是去年刚刚进西河戍边军服役的新兵,但他使得一手好刀法,听说还是家传的,在各项考核中又名列前茅,因此被任命为癸小队队长。他虽然年轻,但刀法极为高超,军中没有不佩服他的。秋鸿光倚仗刀法,锋芒毕露,但为人又大方,倒没引起其他人反感。
秋鸿光心里对霍屹固守的作战思路看不惯,他练就一身武艺前来投军,绝不是为了躲起来听匈奴叫骂的。这种不满积蓄已久,他带着手下斥候前往西方侦察敌情,看到那五百匈奴兵,将消息传回去之后,他们也得到了烽燧的消息,命令他们即刻回返的时候——这种不满达到了极点。
“兄弟们,想不想摘两个匈奴的人头。”秋鸿光他们在阴影处注视着正急速前进的匈奴兵,伸手藏住了刀光的锋芒。今晚亮度极差,伸手不见五指,那五百匈奴兵在黑暗中变成模糊的影子,匈奴想必也是准备趁这个机会夜袭。
但五百的匈奴兵都不好发现,他们十人更是完全隐藏在黑暗之中。更何况匈奴现在正全速前进,他们不可能停下来,自然也无从防备来自后方的偷袭。
摘人头只是个说法,人头是很难砍下来的。秋鸿光间断而清晰地说了自己的计划,他们从后方斜切入匈奴兵的阵营,其间挥刀便砍,能杀几个杀几个,马不能停下来。砍完就走,然后回城。
最简单的计划就是最有效的计划。
秋鸿光胸口又热又涨,他冷静地观察了时机——事实上,做出这个决定就说明他很不冷静了。
一声令下之后,这支斥候小队如幽灵般从山上冲下来,茫茫大漠陷入黑暗的沉寂之中,只有匈奴的马蹄声回荡在天地之中。为了保持隐蔽性,斥候的马蹄是被包裹起来的,踏在黄沙上的声音很小。前面的匈奴对身后的马蹄声毫无反应,直到他们靠近了,队伍最后面几排的匈奴才听到声音。他们对马蹄声非常敏感,正要往回看,秋鸿光的小队已经从后方斜切入匈奴的阵营之中。
他们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尖锐地刺穿匈奴兵的尾部。秋鸿光一马当先,手起刀落,几个人头落地,□□乌孙马脚步不停,甚至越来越快,在匈奴反应过来之前,他们从侧方冲了出去。
匈奴这时候才回过神来,几个呼哨之后,纷纷调转马头朝秋鸿光他们追过去。
就像被猛兽追逐的猎物一样,秋鸿光他们身后紧紧缀着匈奴兵,那些匈奴兵已经连续行军几天,速度有所减缓。秋鸿光手提缰绳,朝远离西河边郡的方向驰骋。
秋鸿光不认为匈奴兵能追上他们,这个地方,他们斥候比匈奴更熟悉。
五百人的匈奴骑兵中,领先的是一个腰佩短刀,身负弓箭的青年,他目光紧紧盯着前面几个身影,眼神阴鸷。从小在马上长大的军臣岚发现了细微的方向偏移,如果继续追下去,就会耽误进攻西河边郡的时机,如果放弃追逐,这几个人就能逃之夭夭。
军臣岚眯了眯眼睛,他口里发出几个古怪的音节,随后拿起长弓,骏马速度丝毫未减,冰冷的箭矢已经疾射而出,如饥饿的猛兽。
在他之后,匈奴们齐齐朝斥候们射箭。
漫天箭雨在黑暗之中袭来,秋鸿光听见了背后的声音,一支致命的箭矢精准地刺向他的背后,秋鸿光扭腰转身挥刀,叮的一声,箭矢狠狠撞在刀刃上,巨大的冲力让他的虎口裂开迸血,大刀几乎脱手而出。秋鸿光为这支箭矢的力道微微一凛,紧接着如雨的箭矢紧贴着他的脸飞过去,留下血痕。
匈奴之中人人都是骑射兵,天生会在马上射箭,但他们的速度因为射箭而有所减缓。秋鸿光不打算死在这里,也不打算让同伴折损,他命令所有斥候加速前进,自己留在最后。他捏紧了刀柄,刀身在黑暗中游曳,银白的刀光乍然闪过,将密集的箭矢一一砍断。
秋鸿光微微喘息,前面的同伴已经重新往边郡的方向跑过去了。他紧紧跟在后面,匈奴们无法追上他,便不停朝他射箭,被秋水刀一一挡住。但时间久了,终究体力不支,也没法躲开那些箭矢。
直到他纵马回到城下,已经浑身无力,身中数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