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怎么惹你了。”霍屹干脆和她并排坐在石阶上,任由泥土和残叶落在朝服的衣角。
“我今天在外面,看到了一个人当街纵马,踩死了一个小孩。”霍灵月的逻辑非常清晰:“那人想跑,我拦下他的马,让王伯去报官。后来执金吾把那个人抓起来,我也作为证人跟着去了。”
“人证物证具在,那人被关进大牢。然而前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其他证人纷纷翻供,他被无罪释放。我的证言被当做小孩的谎言不予采纳,但是,那个死去的小孩,他的血还留在街上。”
“他们翻供和我变成骗子的原因只有一个,因为那个人是丞相家的公子。”
霍灵月的手指微微发抖,她愤怒至极,所有人都不相信她的话——不,每个人都知道她说的是真的,但他们选择蒙上眼睛,捂住耳朵,制造谎言。
平民的生命和真相在权势面前微不足道。丞相很快就会把这件事抛到脑后,廷尉只会高兴又送了丞相一份人情,其他证人畏惧丞相府的威势,威逼利诱之后为了自保一致翻供。
“丞相之子杀人,可以不付出代价,这就是大越的国法吗?”霍灵月全身都在打颤。
她并不是为自己而哭,霍屹暂时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如果人们不依大越的国法行事,那他们依据什么?”霍灵月的疑问到此为止,她无法想到更深的层面,但她仍然为此感到愤怒:“小叔叔,你能帮我吗?”
霍屹想了想,问:“你想做什么?”
“杀了丞相的公子!”
其实那不是丞相的公子,是他的侄子而已,但霍灵月没弄明白这件事。
霍屹揉了揉她的头:“咱们没权力裁决他的生死,我们去找那个小孩的父母,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
第二十二章 长安紫薇
霍屹本来想自己一个人去,霍灵月一定要跟上来,她扯着霍屹冰冷的衣袍,仰头盯着自己的小叔叔,紧紧地抿着嘴角。
目光之中有欲盖弥彰的依赖。
霍灵月出生起就没见过自己的父母,而霍府也处于最风雨飘摇之际。整个霍府兵荒马乱的,没有人顾得上她,霍灵月在这种环境下,自己慢慢长大了,如同石缝中开出的树苗。她身边没有任何亲人,奶奶虽然温柔,但隐藏在平静下面的疯狂让整个霍府蒙上了一层阴影。霍府虽然还有一个皇帝钦点的地方郡守,但霍府内却没有一个说得上话的人。
她的世界是一片灰暗的色调,在很早的时候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外面的那些人捧高踩低,对她充满恶意。而霍府虽然能照顾她的生活,却无人能给予精神上的依靠。
她不能去依赖精神状态不稳定的丛云梦,如果一个人从小摔倒的时候没有人把她扶起来,哭泣的时候没有人擦干她的眼泪,她就只能学会自己爬起来,学会不再哭泣。
霍灵月时常想,那些小孩一有事就哭爹喊娘,真是太蠢了。
……
霍府的人教过她如何称呼爹、娘,但她对自己的爹娘毫无印象,就算丛云梦再怎么描述,画像再怎么栩栩如生,也无法让她有任何实感。
那是和她没见过面,没说过话,没有拥抱过的人。
她一出生,他们就死了。
霍灵月和霍屹生长在截然不同的霍府之中,她才八岁,在这之前,没有人教她如何做事。
霍屹没办法,只好把她带上,天蒙蒙亮的时候,他们找到了那小孩的住处。
小孩才九岁,住在长安城外,一户普通人家而已。
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血腥味,人们远远避开这户人家,霍屹环顾四周,不动声色地拉住霍灵月说:“你在马车上等我。”
霍灵月探头想要下去:“怎么了?”
“听话。”霍屹把小侄女按在车上,和霍小满走到农户门口,一滩暗红色的血迹印在篱笆上,院门大开,墙角有被压倒的草,血迹渗透到土壤中,一路蔓延出去。
下手很快,处理得很粗糙。农户的主人出来开门,当场被杀,然后杀人者将尸体拖走了,八成是扔在了乱坟岗。
民不举官不究,这种事不会有人管的,就算报到县丞那里,王家也能把这事压下去。
晨间的雾气弥漫开来,霍屹本来想进去看看,忽然瞥见远处有一个鬼祟的身影正在往这边看,见霍屹望过去,对方慌忙逃开。
“抓住他!”霍屹厉声道,不管这人是谁,肯定和此事脱不了干系。
霍小满飞一般跑出去,很快进入林中。他的武艺是霍屹手把手教出来的,那人匆忙之间轻易被抓住,绝望地惨叫一声。
霍小满把那人抓回来,对方拼命挣扎,干枯的头发乱糟糟的披在脸上。
“放开我!放开我!”尖利的声音刺穿耳膜,凄厉又绝望,其中夹杂着几句破了嗓的怒骂。
霍屹这才发现对方居然是个女人,他示意霍小满把人放开,那女人并没有逃跑,反而朝霍屹扑过来,乱糟糟的黑发里是一双疯狂血红的眼睛。霍小满怎么能容忍有人当着他面伤害家主,当即拔出剑来。
那女人只是个普通人,霍屹躲开她的攻击,顺手把霍小满的剑按下去,让霍小满重新把女人制住。
女人跪伏在地上,抬起脸愤怒地盯着霍屹。
霍屹说:“我是西河郡守,你是什么人,为何在那里偷看?”
女人没有说话,她挣扎了一下,因为刚才意图攻击霍屹,霍小满把她按得死紧。
霍屹蹲下来,和她平视,慢慢问道:“你和这家人有什么关系?”
“这是我家!”女人凄厉地喊道,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她的愤怒之中,还隐藏着恐惧:“你们杀了安儿,杀了我丈夫,还想杀了我吗……”
就在一天之内,她的人生发生了剧变,儿子丈夫先后被杀,她那天刚好省亲回来,就看到两个陌生人出现在家门口,一见面就杀了丈夫,随后将尸体带走。
她不敢出现,一路追着两个人,听到他们谈论丞相公子,事情非常简单,三言两语就足以拼凑出真相,只是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这样安分守己的农户,怎么会惹上高高在上的丞相呢。
“他们真该死!”说话的是从马车里跑出来的霍灵月,她紧紧地抓住霍屹的衣服,浑身发抖地看着地上的血迹:“他们凭什么,凭什么!”
对霍灵月来说,她只能这样愤怒地重复凭什么,凭什么丞相可以这样随意地操弄一家人的生死!杀人犯法,任何人都应该伏诛,但他们甚至能肆无忌惮地将受害者灭门。
这还是在长安城下!
霍屹把她抱在怀里,对女人说:“这是我侄女,王公子纵马踩踏你孩子之后,是她拦下了王公子。咱们去马车上谈吧,也许我可以帮你。”
女人惊疑不定地盯着他们,目光在霍灵月和霍屹之间游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