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服 第64节

  他已经在这行八年了,虽然他妈总期盼他退役之后去读书,但读书对他来说已经是八年前的事情,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适应。

  陈延站起身来,举着杯,郑重其事的对所有东倒西歪的职业选手说:“能认识你们大家,真好,虽然之前的几年,我们是竞争对手,互相算计,喷垃圾话,但我心里,把你们当成亲哥们儿,不舍得啊。”

  陈延说罢,眼圈红了。

  他努力吸了下鼻子,一仰头,干了整整一杯。

  眼泪合着酒一起咽进胃里,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陈驰直接低下头,抹了把眼睛。

  在AXE当队长这几年,多亏了陈延对他的无底线信任和扶持,他们走过了最难的时光,是最默契的搭档。

  本以为还可以并肩作战几年,但陈延却因为伤病,不得不退了。

  那么突然,根本不给他一点准备的时间。

  他这段时间一直忍着,憋着,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还和陈延打趣退役后的滋润生活。

  他憋了太久了,终于憋不住了。

  他一点也不想陈延离开,但他不是医生,治不好陈延不可逆的伤病,更不是神仙,不能让陈延年轻几岁。

  陈驰一哭,气氛顿时消沉下来。

  高脚杯一杯一杯的还回去,又成沓的送过来。

  喝了鸡尾酒喝啤酒,喝了啤酒又喝白葡萄酒。

  桌面上的披萨已经彻底凉了,凉的发硬,香气被风一卷,消散的无影无踪。

  方锐的舌头已经有点不利索了,他扯住陈驰的衣服,强迫他抬起头,口齿不清道:“都他妈说好的不哭,你哭个屁!”

  陈驰却还能听清他的话,一抬手拨开他,骂骂咧咧道:“敢情不是你的副队了,我哭关你屁事!”

  明朗扯住他俩的手,晃晃悠悠的掰着:“撒开,耍什么酒疯!”

  路江河又端回来一盘水果拼盘,看见已经有人撕扯上了,粗声吼道:“郁晏,管管!”

  郁晏掀起眼皮,抬腿踹了踹言易冰的白鞋:“说句话。”

  言易冰闭了下眼,待脸上的凉意彻底蒸发,他抬眸向栏杆外望去。

  大海如此浩瀚,深沉的,神秘的,巨浪翻滚不迭,仿佛要把人吞噬进去,不见天日。

  他眯着眼努力远望,只有一片迷蒙的雾气,没有岛屿,没有落脚点,他们就这么孤零零的漂泊着,光是想想就让人恐慌。

  言易冰半只胳膊压麻了,他挣扎着坐起来一些,衣服被压得皱皱巴巴,露出小半截腰来。

  七点半船上有百老汇经典音乐剧片段表演,他为了看这个,没吃多少东西。

  现在喝多了酒,醉的很快。

  船在轻轻晃着,他的脑袋也轻轻晃着,眼前发晕。

  寒陌没怎么喝酒,一直在帮忙送酒杯。

  他瞄了言易冰一眼,清淡的蓝色灯光下,言易冰露出的一小截腰肢格外显眼。

  风这么大,吹久了会肚子疼。

  他又看了看其他的选手。

  有抱在一起痛哭的,有一杯杯闷头干着酒的,有醉醺醺撕扯在一起的,还有半身泡在泳池里,冻得瑟瑟发抖也不愿意爬出来的。

  简直一片狼藉。

  寒陌和陈延关系也不错,虽然他沉默寡言,不太参加各种聚餐活动,但朋友有需要,他愿意倾尽全力帮助。

  可是他还是哭不出来。

  他哭不出来,是因为对这种程度的痛苦已经免疫了。

  他经历过人生的hard模式,已经不太能轻易展现出脆弱的一面了。

  但他看的出来,言易冰心情不好。

  言易冰不爱说话,脸色凉着,目光望着海面,精致的侧脸一半被光映照着,一般隐没在阴影中。

  凌乱的发丝在他眼前飘来飘去,和过分卷长的睫毛纠缠在一起。

  寒陌恍惚,看到了曾经赶他出Zero的那个言易冰。

  一样的冷峻,抿着唇,杏核眼一眨不眨的望着一个地方,周身包裹着寒气。

  刚才郁晏叫他,他也没搭理,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不知道是真的醉了,还是在思索什么。

  但寒陌分明看到他流眼泪了。

  这人,原来也会因为伤心而流泪。

  可伤心的时候,偏偏脸色这么吓人。

  所以当初把他赶走的时候,究竟有没有一星半点的不忍和伤心呢?

  寒陌默不作声的脱下格子外套,顶着夜风搭在了言易冰的身上,遮住了他露在空气中的小腹和腰。

  身上骤然转暖,言易冰怔了怔,移回目光,抬起头,看向寒陌。

  衣服上还带着寒陌的体温,少年炙热的无法隐藏的温度,通过柔软的布料传递到他身上。

  言易冰轻轻打了个寒颤。

  刚刚他还不觉得冷,现在有了衣服披,反倒冷起来了。

  深夜的海面和他想象的一点都不一样,不是李安电影里泛着粼粼波光的梦幻场景,而是漫无边际的黑暗,这种黑暗总是能勾起人不好的回忆。

  言易冰陷入了那种回忆里,连胳膊酸背痛都懒得动弹。

  他隐约觉得自己醉了,但思维是迟钝的,大脑皮层也调动不起脊髓和神经。

  直到寒陌过来,才彻底把他从消沉的气氛中拉了出来。

  寒陌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黑色T恤和破洞裤融入黑暗,但目光却明锐发亮。

  言易冰眨眨眼,眼皮薄薄的折起,眼底泛着水润的光。

  这一瞬,他的脸色不再凉寒,而是恢复了往常温和柔软的样子。

  “寒陌。”

  言易冰轻轻叫了一声,声音混在风里,飘飘摇摇落在寒陌耳边,像根小羽毛。

  寒陌胸口一酥,绷了下唇,伸手捏住言易冰的膝盖,将他挂在椅背上的腿放在地上。

  “夜里冷,回去睡。”

  言易冰重重的摇了摇头,头发随着摆动遮住了他的眼睛。

  他浑身软的没力气,也站不起来,寒陌把他的腿放了下来,他试了试,企图再挂上去,但失败了。

  他不喜欢正襟危坐,就喜欢那种不正经的姿势,自在方便。

  寒陌轻叹,用力按住他的腿,低声道:“我去给你拿条浴巾盖着,别乱动。”

  游轮上的浴巾挺厚的,可以当毯子,也可以遮风。

  但言易冰的那个在卧房里,他没卡进不去,只好再要一个。

  寒陌刚要转身走,言易冰突然伸出只胳膊,张手,抓住了寒陌的手腕。

  那只手细长,柔软,冻得冰凉,掌心仅余的那点温度,还不如他手腕内侧热。

  言易冰用的力气并不大,可是寒陌却停在原地没动。半晌,他听见言易冰软绵绵的说了句——

  “陌陌,我没能做个好队长。”

  寒陌瞬间僵直,浑身的血液直冲向头顶,他感到了一阵尖锐的疼痛。

  这不是一个促膝长谈的好时机。

  他面对的是一个喝了不少酒,歪在沙发上爬不起来的醉鬼。

  而这个醉鬼,很可能第二天就记不得说过的话。

  但他还是不忍心打断言易冰。

  毕竟人喝醉的时候,才是最不会说谎的。

  言易冰果然对自己的行为毫无约束。

  他紧紧的拽住寒陌,像摇晃在小船里的人握紧了桅杆。

  他的睫毛脆弱的颤动着,声音带着呢喃的哭腔。

  酒精放大了情绪,让人变得再也不像他自己。

  他念念叨叨,语气软成一汪水,无辜又委屈。

  “人年轻的时候都会冲动,我也一样,带你的时候我二十二,全联盟都捧着我,我太骄傲了,太悬浮了,眼里容不得沙子。”

  “我没给你解释的机会,我坚持了我认为的原则,本以为自己能坦坦荡荡,但因为是你,我一直都没有做对了事的踏实,反而良心不安。”

  “曾经我以为你还会回来,毕竟你那么......呵,那么舍不得我,其实只要你再求我一次,或许我也就答应了。”

  “但你最终还是没回来。”

  “如果是现在这个年纪遇到你,更有耐心了,更......懂得人情世故了,我们俩也许就不会闹翻了。”

  “但你妈妈的事,我跟你说声对不起吧。”

  ......

  他说起话来,条理清晰,空前清醒,仿佛没有一丝醉态。

  到最后,才像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手指从寒陌手腕上滑了下去。

  指尖触碰道寒陌的骨节,一瞬间,骤然分开。

  原本严密的交握处有了缝隙,夜风肆无忌惮的闯入进来。

  寒陌双眼猩红,看着言易冰,身体微微有些颤抖。

  他们曾经闹得很僵,很难看,可言易冰从来没说过一句软话。

  哪怕听说了他家里的事,都未曾想用只言片语安慰他。

  他以为自己永远等不到言易冰珍惜他的一天。

  寒陌眼角有些发潮。

  或许,曾经的他也太小,看不懂言易冰无情背后的酸楚。

  不过好在,他总算知道,当初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在难过。

  寒陌蹲下身,左膝跪在坚硬的木制地板上,手肘撑在沙发边缘,抬起左手,轻轻划了一下言易冰的侧脸。

  皮肤是凉的,也很细腻,不小心触碰到的耳垂柔软,带着细细的绒毛。

  言易冰喘息急促,浑身带着酒气,被他的手指一勾,本能的抬起下巴,对上寒陌的眼睛。

  他喃喃哼唱:“In the dark it is easy to pretend......”(在黑暗中,伪装是多么的容易。)

  这是刚刚看的音乐剧里的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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