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阵商讨,这才确定了一点,他们眼下最重要最关键的,应该是从程朱手中抢回学政之权!
创立学部,主管天下学政,从程朱手中抢回科举学政之权!
而后学部官员以朝廷的名义,游走地方州府建立书院,培养新学子弟!
或是直接对官学改制,慢慢潜移默化地影响天下学子,将新学教材定为官方学习教材!
甚至最后,修改科举大考的考试范围,彻底奠定新学的地位!
当然,这都是后话,必须在他们抢回学政之权才能进行。
汉王爷从谏如流,听到这话当即信心满满地走了。
但解缙等人却是枯坐了一夜,直到此刻仍然在等汉王爷的消息。
新学能否成功,今日这一步,将会是关键!
只是王景邹缉等人,脸色却不太好看。
他们,毕竟是程朱大儒、名教子弟啊!
当初被汉王无故打入诏狱,被迫参与编纂这新学教材。
如今即将大功告成,他们的内心却很是复杂。
与解缙解公豹这个没心没肺的二五仔不同,王景邹缉等人他们并未向汉王投诚,依旧还在迟疑犹豫之中。
至于陈公甫,为了弘扬他的陆学,自然早早地向汉王效忠。
这样一来,王景邹缉曾棨(音同起)等人就比较尴尬了。
他们已经到了选择的时候,却始终没有做出选择。
毕竟他们读了一辈子的程朱,现在却要他们反对程朱,这是一件何其残酷的事情!
小院里面,气氛凝重,再不见以往的欢声笑语。
研究院的名宿大家尽皆神情肃然正襟危坐,各自怀揣着各自的心思。
陈济老爷子坐在主位上面,一眼便瞧出了端倪。
他看向解缙与陈公甫,笑道:“公豹,公甫,你们先去收拾行装,整理仪容,老夫有话跟仲熙(邹缉)他们说。”
听到这话,解公豹与陈公甫对视了一眼,老老实实地起身离去。
他们知道陈老爷子这是故意支开自己二人,倒也没有多想。
木已成舟,这贼船都上了这么久了,难不成还能让你们下去?
待他们二人走后,陈老爷子看向王景三人,大有深意地笑问道:“你们还在犹豫不决?”
陈济是研究院的老大哥,一向德高望重受人敬佩,王景三人在他面前也没有遮掩,直接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见此情形,陈老爷子叹了口气。
“倒是真难为你们了,读了一辈子的程朱,用了一辈子的程朱,现在却要你们站起来反对程朱,这放到谁的身上都不好受!”
“而且汉王的想法,应该是弘扬陆学,陆学与程朱可是死对头,倘若汉王爷日后真做成功了,陆学成功取代了程朱的地位,那只怕程朱也会落得个如今陆学的这般下场,被打压至险些灭绝!”
王景三人当即点了点头,脸色说不出的难看。
这才是他们真正担心的地方!
汉王准备大肆弘扬陆学,取代程朱甚至灭绝程朱!
那他们三人,可就会是程朱的罪人,名教的罪人,会被后世唾弃的罪人!
陈济见状微微一笑,突然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你们三人可还记得,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并将之立为名分,定为名目,号为名节,制为功名,名教由此而来?”
“是以后世入仕儒生,自称名教子弟,以显示对先贤的敬重。”
王景三人再次点头,这是名教子弟的由来,没有什么好说的。
然而陈济接下来的这句话,却是令他们面色大变。
“但是你们忘了一点,汉武帝尊的儒术,并非是程朱!他定的名教,也不是程朱!”
此话一出,三人面色一变,面面相觑。
曾棨(音同起)眼睛一亮,瞬间脱口而出:“公羊!”
“不错,正是公羊!”
“汉武帝是何等雄才大略的帝王?他多次派卫青、霍去病出兵匈奴,打得其远遁千里,又征服闽越、东瓯、南越、卫氏朝鲜,经营西南夷……定鼎了华夏王朝万世疆土之基业!”
陈济大笑道,“这样一位铁血帝王,怎么可能被董仲舒三言两语说服,独尊宣扬仁义道德的儒教?”
“他尊的是什么?公羊那大复仇理论!”
“他尊的是什么?公羊那‘尊王攘夷大一统’的民族观!”
“他尊的是什么?公羊那武力征服解决问题的铁血尚武手段!”
“你们不觉得,咱们这位汉王爷,野心比汉武帝更大吗?”
“打倭国,征南洋,伐北元……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横扫八荒,帝王之气堪比秦皇汉武!”
闻听此言,王景三人皆是心头剧震,瞬间明白了陈老爷子的话外之音。
程朱禁锢思想宣扬仁义,所以汉王不喜,不惜弘扬新学将其拉下神坛!
但是公羊不同,公羊要的是坚决复仇,要的是铁血尚武,要的是尊王攘夷大一统……
公羊,与汉王,乃是绝配!
而且这公羊,同样是赫赫有名的儒家学派,其历史还远在程朱之前!
陈济起身,叹了口气。
“拾起公羊吧,用它改造程朱,用它对抗陆学,给程朱留下一线生机!”
王景三人听到这话,终于下定了决心,起身向陈济郑重一礼。
“多谢先生提点,吾等明白了。”
解缙与陈公甫也走了出来,一切隐忧尽除。
恰在此时,聂兴带着一队人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件件崭新官服。
“几位大人,宫里送来了官服,还请速速更衣,上朝相助王爷!”
众人见状大笑出声,上前接过官服换上,意气风发地走出了诏狱研究院。
陈济看着五人的背影,满眼都是憧憬之色。
“要是老夫晚生五十载,定助汉王吊打程朱,横扫八荒!”
“然生不逢时,为之奈何?”
乾清宫,偏殿。
气氛诡异到了极点。
因为吏部尚书蹇义一句话,一众文官瞬间反应了过来。
汉王朱高煦,竟然想要弘扬陆氏心学!
他怎么敢的?!
那陆氏心学不过是披着袈裟的野狐禅,如何能与程朱这儒家正宗血脉相提并论?!
陆氏心学!
金忠与蹇义对视了一眼,尽皆看出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这东西,可不是什么善茬啊!
心学鼻祖陆象山遵崇个人本心,圣人与愚夫愚妇皆有此心,心同此理,对权威并不十分迷信。
毕竟陆九渊继承孟子之学,认为“人皆可以为尧舜”,皇帝并非生杀予夺的天子主宰,所以不如朱熹尊崇皇权。
只是这样一来,就注定陆氏心学不被朝廷认可,甚至会遭受到严厉的打压!
反对程朱的朱熹,曾亲口批判过“科举累人不浅”,但他却又说“废他不得”,建议对科举考试加以修正,从而为国家选拔人才。
陆九渊平生热爱讲学,并不热衷科举,只有过数年官宦生涯,曾尖锐地批判科举只是利欲之途,对发扬孔孟之道并无益处。
科举考试乃是朝廷笼络读书人的重要手段,朱学对科举持修正态度,陆学却持明确的反对态度,皇帝自然更愿意扶持朱学,打压陆学。
陆九渊在世的时侯,通过各种渠道与朱熹反复论辩,朱、陆两家大体上势均力敌。
然而正因为单纯的学术争论逐渐上升到了道学、心学两家学派之间的对立,两家门徒也由此相互攻讦。
朱、陆二人生前尚可以凭借自身威望镇压文人相轻的陋习,但死后各自学生为维护老师,由此朱子学开始打压陆氏心学,加上朝廷的抵制,陆学逐渐式微。
当金忠听到蹇义说出那句话时,整个人明显都愣了一下。
陆氏心学,竟然还有传承,还没有灭绝!
而且汉王朱高煦堂而皇之地将其请入朝堂,这是准备大力弘扬陆学,以期取代程朱吗?
不少文官面色凝重,第一次感受到了危机感。
狗贼汉王爷,这不只是想对他们的功名下手,这是想要彻底刨了他们的根啊!
学政大权落入陆学陈公甫之手,甚至包括天下官学以及科举大考!
那陈公甫后面会做什么,傻子都想得到!
一念至此,不少官员顿时就坐不住了,不停地看向金忠蹇义夏元吉等人。
毕竟发生了这等惊天动地的事情,这些朝堂公卿再不出手,那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名教被打压、程朱被拉下神坛了!
感受着那一道道目光,蹇义看向了金忠,金忠看向了夏元吉。
三人面面相觑后,果断选择了出手!
为了朝堂稳固,程朱不可轻动!
只见夏元吉率先开口,朗声道:“汉王殿下,中央六部传承至今,早已深入人心,乃是不可变更的祖宗礼制,您突然宣布增加一部,总管天下学政,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滑稽?”朱高煦笑了,“夏元吉,你这样说的话,本王可来了兴趣了。”
“丞相制度是不是传承前年,几乎与中央六部同时间出现,我爷爷为了江山社稷一举将之废除了,你现在跳出来说这违背了祖宗制度,是何居心啊?”
“夏元吉,本王现在怀疑你不尊高皇帝,你给本王解释清楚!”
夏元吉:“???”
一众文官:“???”
你大爷!
你不要脸啊你!
那丞相制度能跟中央六部一样吗?
金忠出列,及时援声道:“汉王殿下,当年高皇帝废除丞相制度,是因为时任丞相胡惟庸擅权专政祸乱朝纲,已经严重危害到了大明江山社稷,高皇帝这才怒而将其废掉……”
“金忠,你不觉得这话很可笑吗?难不成现在的情形,与高皇帝废除丞相制度的时候,不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