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团管事如此介绍:“另一个是当地画师,亦或画师学徒,看看他肩膀上,就算洗得再干净,还是落了一层颜料,没有什么钱打赏给咱们。”
原来,在敦煌城东南方有一座断崖山,崖面上开凿了大大小小上千个石窟,里面画着壁画、放着塑像来供养佛祖做功德。
当地富贵人家都以开窟供养为荣,所以会有匠人以画佛像、刻塑像为生。
在这支商队停留敦煌城的几天里,不仅有军中人士观望捧场,那个面目平凡年轻人,也始终在角落默默注视。
玛珂玻萝蜜希望自己在敦煌被卖掉,这样也许就可以经常看到画师。
可若是无人插手,两人之间并不会有什么故事,一个注定被卖给贵人的女奴,一个穷酸年轻画师,缘分仅限于此——
商队离开,男人收拾了几件衣服和旧画稿,住进断崖上连腰都直不起来的小洞穴,白天在供养窟内画画、吃最简单的饭食,夜间进入小洞睡觉。
此生不会再离开这里,直到年迈体衰,已经认不出颜色、拿不动画笔,主动在一个狂风大作的沙暴天走出牢笼般的鸣沙山,走进茫茫大漠,结束生命。
他身后,是一座庄严华美的供养窟,墙壁之上无数个身穿轻纱、跳着胡旋舞的飞天,全都沉浸在极乐仙境的喜悦和满足之中,以女人为原型。
而女人什么也不知道,她来到了世界上最宏伟的城市长安,因为年轻、貌美、能歌善舞,被贵人一眼相中,立下买婢券,身家性命被新主人拥有。
可惜运气并不好,贵人一向喜新厌旧,玩腻以后,将她送去酒楼赚钱,士子文人骑马而来,先是要求沽酒当垆,待酒酣耳热以后,奏乐跳舞,折腾到天黑。
由于长安有宵禁,念着圣贤书的读书人们会要求出台,一起去别处过夜。
钱,大部分被主人给拿走了。
待到年老色衰,再也拨不动琵琶、跳不起胡旋舞,成为了不能赚到钱的奴婢,就会被主人赶走,自生自灭。
不得已,找到一家尼姑庵,说动主持接受自己削发为尼,每天青灯礼佛,在木鱼声中度过余生。
年轻时的飞扬舞姿,当年偶遇的静默敦煌画师,皆在青烟烛焰中一闪而过,而这,就是唐朝时代白人美女所能得到的最珍贵之物。
所以,离开之前,孟凡决定替她赎身,并当场烧掉契书,安排敦煌城主为她办理户籍,写类似后世户口簿的手实时,送了一个名字:
玛珂玻萝蜜。
无法改变时代,只能成全一段姻缘,也算做了功德。
……
离开敦煌城以后,众人一路急行,终于在冬季来临前,顺利鄯州城时,这里已经被战火给毁得差不多了。
战争,也即将来临。
此时此刻,城内外有许多官兵和百姓正在用架子车运尸体,还有些人在城外挖坑。
凝视狼藉惨状的城池,孟凡陷入了沉默,生活在长安、中原,乃至其它远离战乱区域的百姓,真是投了好胎。
“梯子,谁去找副梯子来?把那孩子给取下。”
城墙半腰插着一支长箭,一个尚在襁褓的孩童被钉杀在那里。
众军见罢哗然,他们本就是自备衣粮、武器,特意投军杀敌的青年,当即嚷嚷道:“连孩子都不放过!要是不把吐蕃人杀绝种,我此生不回长安!”
“八月已经劫掠过一次,这才多久,又杀上家门来了,杀光这群畜生!”
有低级武将怒道。
“光嚷嚷有什么用?圣人招募猛士,将大伙派来,就是要与之决一死战!但一切须有安排,大计非吾等所能妄言!”
话落,王孝杰看向主帅李敬玄,以及刘审礼,后者是工部尚书,兼检校左卫大将军,此行相当于副帅。
“鄯州虽毁,但总归是个栖身之地,先进城歇歇吧。”
李敬玄终归是宰相,历经宦海沉浮,又经过这么长时间调整,渐渐适应了现状,他领着众将在凄惨的街道众行走,沉声说道:
“叫大伙都仔细瞧瞧,异族到底对咱们做了什么,以后打起来,别他妈光顾着自己怕死!”
“好好想想,将来躺在这里的,说不定就是你阿爷阿娘,兄弟姊妹。”
众人一边走,一边四顾坍塌的房屋,入眼之处皆是尸体。
女人基本都衣不蔽体,被杀死前尽受凌辱,有些都不忍卒视,肠子都流淌了出来。
“真他娘的窝囊,要是早点来就好了!”黑齿常之怒吼。
负责引路的鄯州文官接过话道:
“这几年朝廷一直在平息辽东战乱,吐蕃人眼见这边兵力空虚,没事就过来抢一把,特别是秋季马肥之时。”
“陇右诸城白天都关着城门,听说只有咱们嫁公主才肯息兵。”
气氛沉默了片刻。
怒骂声再度响起,什么是国仇家恨,到边塞就知道了。
孟凡见惯了各种场面,心头都生出无边戾气,恨不得请雷祖降世,劈尽这群灭绝人性的吐蕃畜生。
大军不可能一股脑儿都聚集在城内,地方没那么大,大部分士卒都在城外就地扎下营地。
当地幸存的官员想办法弄来一批牛羊,倒让众军多少沾到了荤腥。
毕竟,这次出征的规格很高,宰相都来了,副帅是户部尚书,两人在中枢随便说几句,边陲都得跟着震动。
此时孟凡并无胃口,他总觉得已经立刻做些什么,否则心神难定。
营内。
得到他示意的王孝杰等中级将校,开始安排手下讲故事。
“班固何许人?抄书小吏而已,希望立功异域以取侯封,故投笔叹息:安能久事笔墨乎。”
肉食被炭火烤得吱吱作响,油香四溢,众将士的眼睛映衬着篝火,聚精会神地听着故事。
离了敦煌以后,一路辛劳行军,今日看见鄯州惨状,血性全部被惊起,尤其喜欢听汉家儿郎建立丰功伟绩的事迹。
仰慕祖先,渴望恢复昔日荣光……
“我大唐自比汉朝,某过往读史,未曾闻汉军败于外寇者!”
“纵然大乱之时,三分天下,一隅之邦照样打得蛮夷不敢侵犯。”
第355章 军前议事
约三丈宽的主道,分别往东西、南北延伸,横平竖直、贯通四门,此间没有任何障碍。
不同的环境给人带来不同心境。
敦煌土城歌舞升平,胡汉交融,到处都是腰肢纤细的热情女奴。
而鄯州与之截然相反,这座城池就是一座军事要塞,只是占地比较大罢了,一旦打起仗来,可以快速通过简单平整的大道进行军队分调。
随着十三万大军抵达,修缮工作很快就完成,夜幕降临前,李敬玄、刘审礼两位官阶最高,几乎位极人臣的老人领着众将巡视着,向士卒和百姓展示某种态度。
五步一岗,戒备森严。
虽然只是穿得最简单的两当甲,保护前心与后背,露出内里麻布,但确实做到了人人有甲在身。
此刻,士卒个个站得笔直如树,任凭寒风吹拂,仍旧一动不动。
孟凡见此情形,自然看出了军心完全可用,这些健儿都是刚从各地征召而来,被国家冠以猛士之名,平日里也训练得有板有眼。
就是不清楚,真正厮杀起来,会不会怯战,能否经得住背水一战。
巡完街,并视察了一圈被石匠重新补好的城楼以及箭塔,各营将领也纷纷归来议事——
他们得确认不会出现营啸事件。
什么是营啸?
诸多统兵之人视为禁忌,谈之色变,就算是后世热武器出现,将领听到这个词都会惊慌失措。
尤其是眼下,距离战争只有一步之距,白天又看到了吐蕃人屠城的景象,兵卒极有可能压力过大,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喊叫,继而带来连锁反应,导致所有人都精神迷离、陷入癫狂的危险境地。
所以……有战场经验的老府兵,乃至低级将校,今夜是不会阖眼的,谁要是梦中大喊大叫,立刻堵嘴,拖到单独的偏僻营房之中关押。
“诸位,开始议吧。”
李敬玄知晓自己只会纸上谈兵,再加上孟凡这个军师的影响,目前几近于放权,广开言路,只负责拍板做决定。
一旁,刘审礼缄默不语,他这个大将军在中枢是工部尚书,战场经验不比主帅多,并非文武双全。
但有一点强,就是已经做好了战死报国的准备,连负责抬尸回乡的独子都带来了,留了个幼孙在长安。
不等气氛陷入沉默,一个气势很足的老将开口了,高鼻深目,明显有着胡人血统,他指着舆图西边道:
“石城堡就在这个方向。”
“很难攻,不过用咱们手里的十三万人马拿下此堡,应有胜算。”
孟凡不动声色地问道:“要付出多少代价?”
道袍依旧。
不过,没谁会无视他。
抛开天后子侄身份不谈,通幽及玄的本事就值得所有人重视。
老将李谨行认真思索了一下,道:
“不死上万人,根本拿不下来……但不占领此地,陇右安危就无法保障,为避免跟吐蕃正式交战时被声东击西,处在被动挨打的局面,必须拿下!”
“上万人?”
大总管李敬玄皱眉,明显是被这个数字给吓到了。
战争不是游戏。
士兵并非冰冷数据。
十个人里必须死上一人,这是什么概念,况且营内大多是一群没有战场厮杀经验的新兵,什么热血、爱国,到时候很难说的。
“朝廷和圣人态度很明确,这次不是防御国门,而是要积极进攻。”
老将李谨行也不顺着总管,平静叙述事实,两人虽是本家,但血缘八竿子打不着,他为国姓李——
粟末靺鞨族,蓍国公突地稽之子,门荫入仕,太宗文皇帝特赐国姓,初授左监门卫将军,随军东征高句丽,后任营州都督,雄据边关,为契丹、高句丽所忌惮,屡屡镇压边疆反叛。
最关键在于,他不仅东征,还有西讨经历,昔年吐蕃大将论钦陵进攻湟中,以空城计退敌。去岁更是大破吐蕃,如今为右卫大将军,册封燕国公。
战争,终归是国家大事,李敬玄与刘审礼皆没有领军经历,必然得有人在关键时刻挑起大梁,领着一众青壮将领托底。
而这位燕国公就是。
主位上,李敬玄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沉声道:“这要是损失惨重,你叫我怎么跟朝廷交待。”
“拿下石堡城,大功一件。”
“万一拿不下呢,白死这么多人,还折损士气!”
“石堡一日在吐蕃手中,大唐就一日不得安宁,别说十八万大军,就是二十八万健儿,也得分散在陇右道进行防备,无法集中力量。”
青壮派不敢言语。
王孝杰,说话不管用的副总管,资历不够深。
娄师德,随军文职。
黑齿常之,河源军副使,负责当先锋和奇兵的命,无法插嘴大方向上的事情。
目光不约而同,齐齐投向眼观鼻、鼻观心的刘审礼,他是工部尚书,同为中枢上面的大人物,若是头铁起来,加上老将军李谨行,还真不怕大总管。
刘审礼则将视线落到军师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