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重工 第7节

“雪珍,小辰要去京城,而且这几天就要走,咱们得赶紧给他准备准备啊。”

何雪珍的思绪刚刚飞到人马座,就被冯立一声招呼给唤回来了。何雪珍带着一点美梦被打断之后的“起床气”,瞪了丈夫一眼,随后也开始着急起来了:

“哎呀,是啊,怎么会这么急?去京城,那可是北方啊,冬天水都会结冰的,得准备棉衣棉裤了吧?被子也得厚的,起码要八斤重的,老冯,你还能找到那个弹棉花的老师傅吗?对了对了,还有更重要的,去京城可不能穿得太随便了,会被人瞧不起的。小辰,明天我带你去百货公司,买几块布,做几身好衣服,老冯,你想办法去借点布票来,咱们家的布票不够用了……”

“呃……不用这么麻烦吧?”冯啸辰再次无语了,“妈,京城是冷,可是人家有暖气啊,呆在屋里就不冷了。棉衣棉裤都用不上,我把家里的军大衣带上就够了。厚被子更不用了,人家冬天屋子里比咱们这里还暖和呢。”

“你怎么知道?”何雪珍瞪着冯啸辰,好生纳闷。

“……这是罗局长跟我说的,还有,我看过的小说里也这样写的……”冯啸辰不得不甩锅了,他总不能说自己前世在京城生活了20多年,对京城比对新岭还熟吧?

“咦,我倒是想到一件事……”冯立不愧是一家之主,在一片鸡飞狗跳的兴奋之余,居然还能想到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雪珍,小辰在冶金厅当临时工,是厅里落实爸爸的政策给安排的。现在小辰要离开冶金厅,去京城工作用的也不是冶金厅的关系,那这个临时工的名额,应当就空出来了吧?”

“嗯?”何雪珍愣了一下,旋即就反应过来了,她转头看向冯凌宇,面露喜色说道:“是啊,小辰用不上这个名额了,可以给小宇用啊,这样一来,小宇的工作问题就解决了。”

那年头,工作机会也是一种私有财产,谁占着一个坑,那么就可以世袭万代的。有正式编制的职工,如果到年龄退休了,就可以把工作岗位传给子女,这叫作“顶替”。冯啸辰在冶金厅的临时工岗位是落实政策分配给冯家的,冯啸辰用不上了,自然可以传给冯凌宇,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冯立、何雪珍甚至可以不用考虑冶金厅方面同意不同意,因为他们压根没有理由不同意。

冯啸辰此前却没有想到这一点,听父母一说,他也有些意外。愣了一秒钟,冯啸辰摆了摆手,正色道:“爸,妈,你们先别急,我还有一件事,想跟你们说说。”

“什么事?”冯立夫妇同时问道。

“我想叫小宇开个店。”冯啸辰道。

“开店?”冯立夫妇再一次被大儿子的话给惊着了,其震撼的程度,不亚于冯啸辰告诉他们自己要去京城工作的那一刻。

“开什么店,小宇怎么能去开店?”何雪珍不解地问道。

冯啸辰道:“现在国家已经允许私人开店了,咱们这条街上不是已经有一家个体饭馆和一家个体商店了吗?”

“那是个体户啊。”何雪珍道。

冯啸辰道:“当个体户有什么不好?挣钱多,发展前途大,干得好了,过个十几二十年,没准就是中国首富了。”

“你不是得意忘形了吧?”冯立斥道,“个体户是好人干的吗?你没听人说,干个体户的,都是不三不四的人。放着冶金厅的工作不做,去当个体户,你是想坑你弟弟是不是?”

冯啸辰道:“爸,你这种观念已经落后了。咱们国家搞改革开放,以后个体、民营经济肯定是要大发展的,相比之下,冶金厅这种行业管理机构,反而会萎缩。我现在就在冶金厅当临时工,每天就是搬搬文件,扫扫地什么的,这样干上十几年,整个人就成废物了,你不看和我同样在厅里当临时工的那些小年轻,都是什么样的精神状态?小宇还小,应该给他一个更上进、更有发展前途的空间。”

“这话也是罗局长说的?”冯立迟疑着问道。

冯啸辰的话,对于冯立还是有一定杀伤力的。冯立当然知道,各个单位里出于安置行业青年而招收的临时工,基本上都是跑腿打杂的角色,这些人自己看不到前途,单位上也没打算给他们什么前途,于是大多数人都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心态,喝酒打架搞对象,就是这些人的日常。

其实,在此前的冯立眼里,冯啸辰又哪里不是这种精神状态?只是这两天他突然给了大家一个惊喜,证明他此前的颓废只是一种假象,他其实是个好学上进的五好青年。

“小宇,你怎么想?”何雪珍看出冯立已经动摇了,她一向是个没啥主见的人,在大事情上从来都是看丈夫的决心。现在见丈夫也拿不定主意,她便把目光投向了当事人冯凌宇。

冯凌宇也有些懵,他一直觉得就业这件事情离自己很远,他宁可沉浸在清朝的才子佳人小说里。现在一个人生抉择被推到了他的面前,他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选择才好了。

“我……你们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冯凌宇推脱道。

“你是想去冶金厅当临时工混吃等死,还是愿意开个店自己掌握命运?”冯啸辰盯着弟弟的眼睛问道。

“这……”

冯凌宇崩溃了:我的亲哥耶,你这问法也真是太坑了,分明就是充满了诱导,还让不让人愉快地做选择题了?当临时工的确是混吃等死的状态,这一点我早就在你身上看到了,你别装,几天前的你简直就是一个失足青年的模板。可说开个店就能自己掌握命运,我怎么看不出来,我还是个孩子好不好,你叫我去掌握命运!

冯立倒是慢慢冷静下来了,他对冯啸辰问道:“小辰,你说说看,你叫小宇开店,打算开个什么店,又怎么能够保证他不赔钱?还有,你说开店有前途,你怎么保证?”

冯啸辰对于这个问题是早有准备的,否则他也不会建议冯凌宇去开店了。不过,有些更进一步的想法,他现在还不能对家人说,恐怕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他做了个手势,示意大家都安静下来,然后说道:

“爸,妈,小宇,我是这样想的……”

第十章 知青点故人

新岭市北边是一片工业区,分布着从建国之初到目前为止建设起来的20几家工厂。在这其中,又尤以靠近琴山湖的南江柴油机厂规模最大,有两千多工人,加上家属在内,六七千口人,就居住在琴山路两侧的几片工人新村里。

时值改革之初,国有企业仍然是社会上地位和收入最高的单位,在国企当工人是最让人羡慕的职业之一。不过,同一家企业内部,各家各户的情况又不尽相同,冯啸辰带着冯凌宇前来拜访的这家,就是柴油机厂家属院里少有的困难户之一。

“姐,我来了。”

敲开房门,面对着前来开门的一位姑娘,冯啸辰亲亲热热地称呼了一声。

这姑娘有二十七八岁光景,身材苗条,面容清秀,脑后扎着一根粗粗的长辫,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待你长发及腰”这样的诗句。她穿着一件柴油机厂的蓝布工作服,颜色已经有些泛白,但浆洗得干干净净,隐约还能闻到一股阳光的清香。刚打开房门的时候,她脸上还带着几分阴霾,但当看到站在门口的冯啸辰时,那阴霾便立即化作了和煦的春风。她一边忙着请二人进屋,一边连声地问道:

“啸辰,你怎么来了,今天不用上班吗?这是你弟弟吧,我想想,是不是叫冯凌宇?我在你的照片上看过他,不过那时候他可还小呢……”

“凌宇,这是陈姐,我在知青点的时候,陈姐对我比亲姐姐还好。”

冯啸辰带着冯凌宇进了门,在客厅的竹椅上坐下之后,郑重其事地向弟弟做着介绍。

冯啸辰初中毕业的时候,还不到14岁,按照政策规定,直接被安排到了南江省下面一个叫作清东县的地方当知青。他爷爷冯维仁那时候还是反动学术权威,是被监视劳动的,他父亲冯立在乡下教书,属于没什么地位的臭老九,加上他自己年纪太小,打架都打不过别人,因此在知青点属于被人欺负的角色。

他面前这位姑娘,名叫陈抒涵,年龄比冯啸辰大了八九岁,当时在知青点也算是个老资格了。因为整个知青点来自于省城新岭的只有她和冯啸辰二人,因此她把新来的冯啸辰当成了自己的弟弟,处处呵护着他。有人欺负冯啸辰的时候,陈抒涵会像护雏的母狮一样向对方发飚。知青生活困苦,陈抒涵经常会把从家里带来的好吃的东西留给冯啸辰吃。冯啸辰刚到农村的时候,啥农活都不会干,陈抒涵就一样一样地教他,还经常帮他完成那些完成不了的任务。

运动结束之后,知青点撤销,百万知青大返城,陈抒涵和冯啸辰一道回到了新岭。不过,回来之后的二人,境遇却大不相同。

由于冯维仁被落实政策,冯家一下子翻了身,冯立被调回新岭工作,进了还有些名气的二中。冯啸辰也借着爷爷的光,进了冶金厅,虽然只是一个临时工,但也算是有了一个饭碗。

陈抒涵就不一样了。她父亲在前年因病去世,大弟弟顶替进了厂子,是正式编制。厂里为职工子弟安排的临时工岗位也已经被小弟弟占了,她回来得晚,已经没有名额给她用,她只能和其他许多返城知青一样,在家里无限期地待业。

两个弟弟先后结了婚,为凑社会上流行的“四十八腿”的家俱,家里原有一些积蓄都用尽了,还欠了厂里互助会的不少钱。两个新家庭都有大量的基础建设要搞,“三转一按”之类的家电还没配齐,所以两个弟弟都是不可能向家里上交工资的。至于还债和供养姐姐的事情,就只能落到陈抒涵的母亲一个人肩上了。

一个弟弟在厂里要到了宿舍,带着弟媳搬出去住了。另一个弟弟和弟媳占了陈抒涵原来在家里的房间,陈抒涵只能和母亲骆秀兰住一个房间。住在家里的那个小弟媳已经怀孕了,正琢磨着孩子生出来之后交给老人带,对于大姑子住在家里占着空间颇为不满,话里话外都带着刺,动不动就说大姑子岁数也不小了,已经熬成了老姑娘,实在不行,找个离了婚或者死了老婆的男人赶紧嫁出去,也省得碍眼……啊不,也省得婆婆心里搁一块心事不是?

冯啸辰在知青点的时候就已经听人说过,陈抒涵曾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经历,那之后,她似乎是伤了心,对许多追求者都无动于衷,因此才拖到这个年龄还孤身一人。对于陈抒涵回城之后的情况,冯啸辰也非常清楚。他虽不算一个上进青年,但却是良心未泯,对于这位曾经如亲姐姐甚至可以说是如亲娘一样照顾过自己的大姐,他一直都是心怀感念的。

如今这个冯啸辰,继承了前一个冯啸辰的身体,也继承了他的一些感情。见到陈抒涵的时候,冯啸辰还是忍不住涌起了一阵温情。过去的他能力有限,自保尚且不足,哪还能给陈抒涵什么帮助。现在他已经脱胎换骨,成了一个新人,临去京城之前,他决定帮自己的前身了却一桩心愿。

“啸辰,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冶金厅上班吗。对了,要不……嗯,我去给你们倒点水喝吧……”

陈抒涵本能地想说请冯家兄弟俩在家里吃饭,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地咽回去了。现在的她没有任何收入,自己都属于在家里吃白食的,哪有资格请客人吃饭。如果家里只是她和母亲二人,她倒也勉强能做主,但那个锱铢必较的小弟媳可不会容忍她这种慷慨的行为,如果看到冯家兄弟在家吃饭,没准会夹枪带棒地把他们赶出门去。

冯啸辰有着两世为人的阅历,哪里听不出陈抒涵没说出来的那句话是什么,又哪里看不出陈抒涵眼睛里一掠而过的那一抹惆怅。他摆摆手,说道:“姐,你别忙,我今天带小宇来,是有正事要跟你谈的,这么说吧,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帮忙?我能帮你们什么忙?”陈抒涵诧异地问道,随即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等着冯啸辰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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