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重工 第65节

这是一个占地几千亩的大院,说成一个小型城市也并不为过。事实上,依川市本身就是依托着冷水铁矿的行政家属区而发展起来的,在这个城市,一半以上的居民与铁矿有缘,或者是矿山的职工,或者是职工的亲属。依川市长曾在某个场合不无嫉妒地声称,在依川市,他说话远不如铁矿的矿长潘才山管用,遇到有点天灾人祸之类的事情,他就得屁颠屁颠地跑到铁矿去化缘求助。

顾名思义,行政家属区分为行政区和家属区两部分。行政区是铁矿行政机关以及采矿、运输、仓储、机修等部门的办公地点,还有礼堂、医院、食堂、招待所、幼儿园、小学、中学等等配套服务设施,为铁矿职工提供着从产房到坟墓的全生命周期服务。家属区是由上百幢楼房和差不多同样数量的平房构成,房屋的建筑年代从1953年到1981年不等,还有一些是尚未封顶的,房屋类型之多,堪称是当代住宅建设的博物馆。

冷水铁矿的采矿场并不在依川市区,而是在距离市区20多公里的山里。随着开采的规模不断扩大,采场还在向更远处延伸。矿区旁边建了一些简易的住房,供工人们临时居住。他们的老婆孩子都是在行政家属区这边的,在轮休的时候,他们也会返回市区来享受现代生活。

这一天,风和日丽,万里无云。一大早,老矿长潘才山便领着一群矿领导和中层干部在办公楼前守候着了。前天下午,他接到了来自于京城的电话,通知他冶金局的工作小组将在矿山处处长常敏带领下前往冷水铁矿视察工作。常敏一行乘坐的火车于今天早上抵达依川,矿上的小车已经去火车站接人去了,很快就会到达。

有关如何推进工业试验工作的讨论会,在冶金局开了好几天,形形色色的观点冒出来不少,却没有一个是靠谱的。

有人认为出现当前的问题的关键在于冶金局的态度太软弱,应当通过经委给矿山下死命令,强迫他们必须接受;也有人认为强拧的瓜不甜,要让基层心情愉快地开展工作,最好还是把矿长们请到京城来,好好征求一下他们的意见,看看他们有什么要求,然后酌情予以满足;一部分激进派把这种情况归结于中国人的素质不行,说如果这事放到欧美或者日苯去,就不存在这种问题了;更有歪楼党开始大谈临水省的馒头如何如何好吃,一捏就成一团,一放开又涨成足球样大……

常敏一开始还能耐着性子听,到最后就发飚了。她可真不愧是从矿山出来的,像是点着了炮捻子一般,劈头盖脸把众人都给训了一通,弄得像冀明这种冶金局的老人都不敢搭腔。一阵狂风暴雨过后,常敏宣布,留下一部分人在冶金局继续和矿山方面联系,她亲自带领一个小组到几个重点矿山去走访,照她的说法,这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冯啸辰坐在下面听着,身上又不禁恶寒了一阵,从罗翔飞到常敏,冶金局这些领导和中层干部,还都是把矿山那边当成毒虫猛兽来看待的。

常敏带领的下乡小组,包括了王伟龙、冯啸辰和另外一位名叫卢志冬的矿山处科员。依着常敏原来的想法,她是不想带上冯啸辰的。冯啸辰在冶金局的一部分人眼里并没有存在感,只有诸如刘燕萍、郝亚威、冀明这些和他一起去过德国的人对他比较熟悉。在常敏看来,冯啸辰就是一个懂点外语的小年轻而已,要学历没学历,要资历没资历,不知怎么攀上了罗翔飞这根高枝,才爬上了冶金局这棵梧桐树。对于罗翔飞把冯啸辰塞进工作小组这件事,常敏腹诽颇多,等到要选人去矿山的时候,她自然也就把冯啸辰排除在外了。

可没想到,当她去向罗翔飞报告自己选定的小组成员名单时,罗翔飞却郑重其事地建议她带上冯啸辰。单位的一把手专门提出建议,那就不能再叫建议了,而是属于命令。常敏脾气再犟,也毕竟是在机关里混过的人,怎么可能去和罗翔飞叫板。于是,冯啸辰便搭上了这趟车,一块来到了依川。

“老妹,你可来了,我们得有一年多没见面了吧?可把老哥我给想坏了。”

看到常敏一行从接站的车上下来,潘才山大步迎上前去,伸出两只宽厚的大手,把常敏的小手握住,使劲地摇着,嘴里说着热情的话。

“哎呦!把我的手都捏碎了!”常敏夸张地喊着疼,把手抽出来,一边轻轻甩着,一边嗔笑着斥道:“潘大哥这是干嘛呢,调戏我这个老太婆吗?你也不怕晚上回去嫂子罚你跪客厅。”

“哈哈,能拉拉老妹的小手,回去跪一宿也值了。”潘才山爽朗地笑着,与常敏开着半荤半素的玩笑。

“是吗?那好,来来来,小妹让你抱一个,看看嫂子会不会打断你的腿……”常敏说着就往潘才山面前凑。潘才山哪敢真的让她抱上,连忙便往后退,惹来周围一阵哄笑声。

矿山、钢厂、建筑队这种以男性为主的单位里,风气一向是比较粗俗的,男男女女之间说一些带“色”的段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常敏18岁就到矿山工作,乍听到男矿工向她说这类疯话的时候,她也是面红耳赤,尴尬无比。但没过两年,再有人说这种话,她就能够做到从容淡定、应对自如了。

照她给后来的年轻女孩子传授的经验,在这种环境里,你如果经不起这种言语骚扰,那是根本无法生存下去的。要想让别人不敢开你的玩笑,你就得比对方还俗还色,惹急了不妨问候一下对方祖宗八辈的女性以及男性。有过那么几次,人家就知道你的分寸了,而且还会对你尊重有加。

常敏正是这样做的,所以能够在她原来那个矿山里混得风生水起。调到冶金局工作之后,身边都是一些“文明人”,她自然也就学着不说粗话了。不过,但凡下矿山去检查工作的时候,她还是会故态重萌,跟这些矿山的领导打情骂俏一番,以便拉近双方的关系。

如潘才山这样的矿山领导,平日里和女下属之间亲亲打打是无所谓的,趁着酒劲搂搂抱抱也是常事,只要把握住最后的分寸,老婆也不会说啥。但常敏要往他身上蹭,他可就得跑开了,大家玩笑归玩笑,上下尊卑还是得弄清楚的。

冷水铁矿是个大矿,潘才山的级别和罗翔飞一样,常敏反而比他要低整整一级。常敏代表的是冶金局,冶金局的上面是经委。潘才山级别再高,也不过是下属企业的干部,哪敢随便谮越。

打闹完毕,常敏开始给潘才山介绍自己的随员。王伟龙是罗冶出来的,过去与潘才山也打过照面,双方握手之后,潘才山夸奖了几句罗冶的水平,各自打了几个哈哈。卢志冬是个年轻科员,在潘才山眼里也就是一个路人甲的角色,潘才山说了一句“好好好”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最后一个与潘才山握手的是冯啸辰,常敏对他的介绍是办公室的德语翻译。或许是他异乎寻常的年轻吸引了潘才山的注意,潘才山居然还问了他几句有关籍贯家人之类的闲话,还虚情假意地说了句请他去指导一下矿上德语资料的翻译,也算是给了个面子了。

与矿山的其他领导一一见过之后,潘才山陪着众人往招待所走,说大家坐了一天两晚的火车,都辛苦了,先到招待所去休息休息,中午再摆宴给大家洗尘。一干人都乌泱乌泱的簇拥着冶金局的几位前行,潘才山和常敏走在前面,聊着常敏他们此行的安排。

“常处长,你们这回来,主要任务是什么?”潘才山问道。常敏出发之前并没有向他通报此行的目的,所以他有此一问。

常敏笑道:“我在京城呆腻了,想到潘矿长这里来换换空气,可以吧?”

“随时欢迎啊,常处长想住多久都可以,如果想出去玩,我给你安排车子。”潘才山拍着胸脯说道,说完,他又嘿嘿笑着道:“不过嘛,你也不用骗我,你常处长是那种会闲下来的人吗?刚才一看到罗冶的小王,我就明白了,你们是冲着自卸车的事情来的,是不是?”

常敏也笑道:“我就知道瞒不过潘矿长,其实这事也是明摆着的,罗冶的120吨电动轮自卸车下线已经两年了,到现在工业试验的现场还没有落实,罗局长那边能不急吗?你想,罗局长刚刚当上大局长,得打开工作局面。自卸车这件事让他很被动,这不,就派我们几个来向潘矿长求救了。要说罗局长这些年对冷水矿也算不错吧,这么点小事,你就忍心看着他坐蜡?”

“瞧常处长说的,罗局长和你常处长对我们冷水矿一直都很照顾,我老潘不给谁的面子,也不能不给你们面子啊。不过,我这里也的确有一些实际困难……”

潘才山说到这,满面笑容便换成了一脸苦相,让人觉得他简直就是一个现代版的杨白劳。

第九十五章 时机还不成熟

看到潘才山准备倒苦水,常敏嫣然一笑,先用话拦住了他:

“潘矿长,我可不是来听你叫苦的。你看你这冷水铁矿,简直富得流油,院子比我们冶金局气派多了,你好意思来向我叫苦?”

潘才山的话还没说出来,就被常敏噎回去了,他倒也不气恼,而是笑着说道:“什么富得流油,明明是穷山沟沟好不好?我们这个礼堂,一年到头演不了几场新电影,都是些老掉牙的片子,哪比得上你们京城。这是没人愿意跟我换,如果有人愿意,我宁可不当这个矿长,到你常处长手下当个小兵去,天天能逛大京城,不用吹这风沙,多舒服啊。”

常敏道:“哈哈,我那破庙可容不下潘矿长这尊真神,你如果到我们冶金局去,只有罗局长那个位子能够放得下你了,要不你给他打个电话,叫他让贤?”

潘才山装作慌乱的样子,说道:“别别,妹子你可别坑我,这话传到罗局长耳朵里去,我可就完蛋了。”

这一打岔,有关冷水矿有什么难处的话题,就算是暂时搁置起来了。潘才山心里明白,常敏不接他的话头,是想先抻着他,和他打心理战。常敏是代表冶金局下来的,带来的是冶金局的意图,潘才山从道理上说没有拒绝的权利。碰上这种情况,下属单位都是要一边表示坚决服从上级领导,一边拼命叫苦,和上级讨价还价。

常敏光说了自己的要求,却不听潘才山叫苦,那就是要传递一个态度,即冶金局并不打算与冷水矿谈价钱,或者说,冶金局是有一些手段的,不需要通过与冷水矿做交易来达到目的。

冷水矿方面如果心理承受能力弱,被常敏这样一唬,没准就投降了,即便不是完全投降,至少也会大幅下调自己的心理预期,使冶金局能够以较少的代价换取冷水矿的合作。

潘才山是在冷水矿一步一个台阶升上来的,当矿长也当了七八年时间,对于上级单位的这种伎俩哪能不懂。上下级之间斗法,本来就是一场比谁先眨眼的游戏。冶金局手里有法宝,潘才山也不是赤手空拳,双方肯定得交锋若干个回合,最终再达成妥协。常敏现在不打算听潘才山提条件,以后肯定会找机会让他说的。只是如果潘才山心里有软,被抻上几天之后,或许态度就会缓和许多了。

一行人说笑着,到了招待所。潘才山早已命令招待所收拾出了四间最好的客房,安排常敏一行住下。常敏住的是一个带客厅的套间,王伟龙他们三个则各住一个宽敞的单间,房间里都是有卫生间的,在那时候就算得上是总统待遇了。

中午的欢迎宴席自然也是极尽丰盛。常敏让冯啸辰等人见识了一下什么叫作巾帼不让须眉,面对着包括潘才山在内四五个矿领导的轮番敬酒,她谈笑风生,来者不拒,硬是放倒了其中的两个,让另外三个也偃旗息鼓,不敢再战。王伟龙、冯啸辰等人酒量都不算很好,在一干矿山中层干部的围攻下,纷纷败下阵来,横着身体被人送回了招待所。

工作小组在冷水矿的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直到晚上十点钟,冯啸辰等人才从大醉中醒来,一个个揉着脑袋去常敏住的房间报道。常敏没有介意几个手下的无能,她给每个人各倒了一杯水,招呼他们坐下。

王伟龙捧着水杯,啧啧连声地对常敏说道:“常处长,你的酒量我真是佩服了。以前我也到冷水矿来出过差,可没想到他们这么能喝啊。这要是天天都这么干,咱们的工作能不能完成且不说,我估计我自己就得喝出胃穿孔了。”

常敏淡淡一笑,说道:“冷水矿的采场是在山里,即便是这个季节,一到晚上也是冷得刺骨,采场上的工人不喝点酒根本就抗不过去。老潘他们这些人都是从一线滚打磨爬起来的,这点酒量也都是这么练出来的。小王你说担心自己喝成胃穿孔,老潘他们几个基本上都有胃病。当矿工的,在采场上饱一顿饿一顿,没有胃病倒是奇怪了。”

“常处长,你的酒量也是这么练出来的吗?”卢志冬下意识地问道。

常敏道:“也是一样,过去我在矿山是安全员,矿工通宵工作,我也得通宵跟着,实在冷了或者困了,只能就着矿工带的白酒来一口,一来二去也就能喝了。”

冯啸辰闻听,心中一阵黯然,他轻声地说道:“咱们出来之前,有的同志说应当给矿山这边多施加点压力,逼他们就范,常处长不同意,当时我还不太理解,现在算是理解一点了。”

常敏看了他一眼,说道:“矿山有矿山的难处,他们有顾虑是正常的。咱们到这里来,是要听听他们的要求,找一个双方都能够接受的方案。如果一味施加压力,你们也看到了,像老潘这种人,能在乎咱们的压力吗?”

“常处长,咱们不会天天都这样跟着他们喝吧?”卢志冬心有余悸地问道。他是刚结婚没多久的人,老婆也不知道在哪看了点优生优育的资料,要求他戒烟戒酒,专心准备制造祖国的下一代。他被今天这顿酒给喝怕了,担心这样喝上几天,此前攒下来的身体本钱就赔完了。

常敏摇摇头,道:“我跟老潘已经说好了。今天是接风宴,大家可以一醉方休,再往后几天,就不能这样喝了,我们还要干工作的。你们放心吧,老潘也不是不知分寸的人,矿上这么多事情都要他抓,他也不能成天喝得昏天黑地的。”

“那就好。”王伟龙道,“那么,常处长,咱们下一步干什么?我看今天潘矿长想跟你谈自卸车的事情,你没接他的茬,你是怎么考虑的。”

常敏道:“这件事肯定是要谈的,但现在时机还不成熟,再抻抻他们再说。明天我打算到采场去看看,小卢跟我一起去就可以了。小王,你去跟他们的技术处谈谈,看看他们对自卸车试验有什么顾虑。至于小冯……”

说到这里,她看了看冯啸辰,迟疑着不知道该安排他干什么好。去采场的事情,她不想带太多随从,省得太扎眼,有一个卢志冬跟着足够了。王伟龙去技术处是谈技术问题,冯啸辰不懂技术,去了反而添乱。可如果不给他安排点活,好像也不太合适,难道给他编个名目,让他留在招待所看家?

冯啸辰看出了常敏的意思,他笑了笑,说道:“我服从安排。如果没有合适我做的工作,我想在矿山的家属区随便转转,看看能不能发现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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