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重工 第567节

罗冶原名叫作中原省罗丘冶金机械厂,是冶金部麾下专门从事矿山机械制造的企业,其主打产品是电动轮自卸车。随着企业技术水平的提升以及规模的扩大,罗冶的产品逐渐增加,开始成为一家跨行业的装备制造企业,目前正在主攻深海石油装备,企业的名字也改成了罗冶机械集团公司。公司规模大了,光靠一两种产品肯定是无法生存的,所以罗冶像国内许多装备企业一样,不断进军新的领域,王伟龙此次出门推销的,就是他们新开发的包装机械产品,谁知道却是出师不利。

冯啸辰是知道这件事的,听到王伟龙的抱怨,他呵呵笑着问道:“老王,你坦白地说,你们的设备质量和国外先进水平相比,有没有差距?”

“那还用说……”王伟龙的调门低了一些,明显是觉得有些短处了,他争辩说:“我们毕竟是刚开始做这种产品,国内过去也没有其他企业做过,我们没什么经验可以借鉴。虽然说我们也经过了反复论证,制造工艺上更没什么差错,但使用过程中会出现什么新问题,谁也说不好。”

“这不就得了,人家用户担心,不也是正常的事情吗?”冯啸辰说。

王伟龙说:“可是,如果没有用户使用,我们又怎么能够积累起经验来改进设备呢?没有经验就卖不出去,而卖不出去就不可能有经验,这不就是鸡生蛋和蛋生鸡的关系吗?”

冯啸辰脸上有些严肃之色,他点点头说:“老王,你说到点子上了。现在遇到这种情况的企业,并非你们罗冶一家。很多装备企业都向我们反映过同类的问题,就是在国内首创的设备,得不到用户的信任。而如果没有第一个使用国产设备的用户,其他用户就更不会接受了。”

“所以我才说,现在风气真是倒回去了。当年有重装办的时候,国家不是提倡使用国产装备的吗?现在怎么变了?”王伟龙不满地嘟哝道。

“现在也没变。”冯啸辰说,“国家的政策是一如既往的,依然是鼓励使用国产装备。发改委几次发通知,要求在国内设备与国外设备水平相当的情况下,必须优先使用国产装备。你说和80年代不同,有两个原因。一是当年我们的装备用户几乎全部是国有企业,而且重大装备的采购也是国家投入的资金,所以国家的政策可以直接干预企业采购行为。而现在民营经济是大头,许多民营企业使用自有资金采购设备,国家是不便于干预的。”

“这倒也是,这些私人老板,都是鼠目寸光。”王伟龙评价道。

冯啸辰笑道:“老王,你这就是歧视性的眼光了。其实你还忽略了第二个方面,那就是当年我们能够国产化的设备非常有限,除了一些老型号的装备之外,新装备基本上都是从国外进口的,国内企业充其量能够做一些设备分包,很少有独立开发新装备的情况。而现在咱们的装备国产化水平已经大幅度提高,其实国内使用的装备大部分都已经实现了国产化,包括你说的许多民营企业,也是乐于采购国产装备的。不说远的,就说冶金装备这方面,许多民营钢铁厂用的设备,都是国产货,这一点你们应当是知道的。”

王伟龙有些尴尬地笑着说:“咦,照你这样一说,还真是这么回事。不过,啸辰,我说的情况也是事实吧?我们有很多同行都面临着同样的问题,只要是过去没有搞过的设备,人家就不信,不愿意采购,你说怎么办?”

冯啸辰说:“这个问题冷飞云他们专门去做过一次调研,除了听取生产企业方面的意见之外,也同样听取了一下用户企业方面的意见。一些用户提出,一些新的国产装备缺乏应用经验,在使用的时候经常会出现一些预想不到的差错,极大地影响了用户单位的生产。虽然生产企业能够及时进行维修,但因此而造成的误工损失,以及有时候因为设备故障而导致用户单位的产品报废,都得不到赔偿。人家停工一天的损失就是几十万,而国产设备和进口设备的差价也不过如此,那人家何不干脆多花点钱买进口设备,好歹也图个踏实呢。”

“我们也听到了这样的反映。不过,业内的规矩就是这样的,设备出了故障,我们负责维修,按照合同进行赔偿,都是可以的。但要说误工损失也由我们赔偿,我们可以就赔不起了。与其如此,我们还不如不去创新呢。”王伟龙说。

“这不就是了吗?”冯啸辰说,“老王,你记不记得,你们最早仿造美国海菲公司的自卸车时,红河渡矿务局的邹局长就是坚决不要你们的车,理由就是怕你们的车趴窝了,耽误他们的生产。”

听到冯啸辰提起旧事,王伟龙哈哈大笑起来,说:“记得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呢。当年你跑到红河渡去,骂老邹是老落后、老不要脸,可把老爷子给气出个好歹来。今年过年的时候,我给邹局长打电话拜年,他还提起你呢,说要找机会好好地收拾你一顿。”

冯啸辰说:“我和老邹可是不打不相识,他后来对我好着呢。再说,他现在想收拾我也收拾不动了,都快90岁的人了,他哪还有这个力气。”

“老邹是个好人啊,过年通电话的时候,我跟他说我们的自卸车现在已经卖到澳大利亚、秘鲁那些矿山去了,他听了特别高兴,还说想找机会到那些国外的矿山去转转,看看咱们是怎么用设备换人家的铜矿石的。”王伟龙说。

“这是我当年答应他的事情。”冯啸辰说,聊过这个插曲,他又回归了正题,说道:“老王,关于你说的事情,我和几个业内的同行聊过,他们倒是出了一个主意,你也给参谋一下吧。”

“什么主意?”王伟龙问。

冯啸辰说:“他们也认为,让生产企业去承担用户的误工风险,是办不到的,会打击生产企业的创新积极性。但如果让用户自己承担风险,这些用户又没有积极性去采购国产装备,尤其是采购在国内没有应用经验的新装备。所以,他们提出,可以请保险公司设立一个新装备使用险,由生产企业交纳保险费,如果装备在使用中出现故障,造成用户误工,由保险公司来赔付误工损失。这样一来,生产企业和用户企业就都没有风险了。”

“这倒是一个好办法!”王伟龙眼睛一亮,出言赞道。

第八百二十四章 决心有多大

“这件事,不好办啊。”

在国家财险公司的会客室里,公司副总经理许广明挠着已经没剩下几根头发的脑门顶,对坐在自己面前的三位客人说道。

这三位客人,分别是国家装备公司的总经理冯啸辰、项目管理部部长冷飞云和国家发改委司长王振斌。如果换成其他人来访,自不必许广明这个级别的干部出来接待,但冯啸辰和王振斌都是正司级,财险公司如果派个小处长出来接待,就显得太怠慢了。

冯啸辰他们此行的目的,是与财险公司商讨建立国家自主装备首台套保险产品的事情,这件事正是针对此前王伟龙向冯啸辰说起过的用户单位拒绝接受首台国产设备的情况而提出来的。

所谓首台套,是指由国内企业基于自主设计而制造出来的第一台或者第一套设备,不管制造企业的设计和制造如何严谨,作为第一台或者第一套设备,总会存在着各种不可预期的使用风险。国内用户在设备招标时,往往会要求投标企业提供的产品曾经有过成功应用的案例,这也是国际上非常普遍的要求。但如果所有的用户企业都提出这样的要求,那么首台套设备就永远都没有应用的机会,这就是一个悖论了。

要鼓励用户成为第一个“吃螃蟹”的单位,除了提供价格等方面的优惠之外,还需要有一套保障机制以消除用户使用首台套设备的风险。各家制造企业是不敢向用户承诺赔偿一切风险损失的,因为有些风险可能大到制造企业根本就承担不起,或者有可能会严重影响到制造企业的经营。在这种时候,保险公司的价值就体现出来了。如果由保险公司提供一种风险担保,制造企业只需要交纳少量的保险费,在设备的确出现问题的时候,保险公司就可以承担赔偿用户企业损失的责任,这对于制造企业和用户企业来说,都是一个极好的机制。

冯啸辰请教了一些搞金融和搞技术经济的专家,对这个问题进行了论证,大家都认为这是一个好办法。冯啸辰又向发改委做了汇报,发改委也同意这个方案,于是才有了冯啸辰与王振斌共同拜访财险公司的举动。

在拜访之前,冯啸辰已经让人把装备公司设计的方案传给了财险公司,请财险公司进行评估。许广明也是看到了公司精算部提交的评估报告,才会在冯啸辰和王振斌面前露出难色。

“我们做了测算,因为缺乏足够的数据,目前的测算还比较粗糙。不过,根据我们的测算结果,保险费用大概平均要达到设备成交价格的30%左右,这与装备公司原来预期的不超过设备成交价5%的水平相差太远了。”许广明对三人说道。

“成交价格的30%,这也太高了吧?”冷飞云咂舌道。

想想看,如果一台设备的价格是1000万,光保险费就要交掉300万,这生意还怎么做。重大装备的利润率都不会太高,而且要与国外产品竞争,还必须适当地压低一些价格。如果拿出30%的成交价作为保险费,没有哪家企业能够承受得起。

许广明说:“这就是我说事情难办的地方了。其实,平均30%的利润还算是低估的,不同的设备,不同的应用场合,还有制造企业的声誉这些,都是要考虑的。精算部那边提交过来的计算结果,有的产品甚至需要付相当于成交价150%的保费。我没敢直接说出来,也是怕把你们给吓着了。”

“我们已经被吓着了。”王振斌说,“这么高的保费标准,各企业肯定是无法承受的。我知道你们保险公司也是要考虑利润的,但这事关系到国家重大装备研发的大局,你们是不是可以适当地向企业让一点利呢?”

许广明苦笑道:“王司长冤枉我们了,我们可真没有从这件事情里赚利润的打算。冯总给我们发来的方案里,已经说明了这件事情的重要意义,我们公司董事会专门开会讨论过,一致同意在这个项目上不赚一分钱的利润,甚至还可以承担一些风险。我们是照着这个标准让精算部去计算保费的,就这样算出来,还是要这么高的保费才行。”

冯啸辰坐在对面观察着许广明的表情,感觉他似乎并没有说谎。其实,财险公司也是国家的企业,与发改委的关系是非常近的,许广明也没必要在王振斌面前说谎话。他想了想,问道:“许总,我能不能了解一下,为什么保险标准什么这么高呢?”

“这都是算出来的啊。”许广明说,“我们需要计算设备出各种故障的概率,再根据每种故障造成的损失计算我们公司的期望损失。保险收入应当能够补偿期望损失,我们才能保证在这个项目上盈亏平衡。如果我们原先还打算要赚一些利润,那么就需要这个基础上再增加一个百分比。”

这套保费计算的方法,冯啸辰倒也是懂的,他问道:“这么说,你们认为我们的设备出故障的概率非常大了?”

许广明说:“不同的设备情况不同,我们也是凭着过去的经验来计算的,为了搜集这方面的数据,我们也投入了不少精力。现在的关键,是你们的设备主要是用来重点领域,随便出一点问题,都是非常大的损失,这才是保费高的原因。我看过精算部的报告之后,就觉得这件事恐怕是做不成的,各家制造企业无法接受这样高的保费。”

“你们的计算不会有什么差错吧?”冷飞云忍不住问道。

许广明笑道:“冷部长这个问题,我还真没法回答。我们精算部的精算师专业水平还是非常不错的,但具体到这个新险种上,我也不敢给他们打保票,说他们的计算没有差错。原因是什么呢?我们做精算,需要有大量的数据支撑。比如说海上运输险,我们可以根据各条航线上以往的事故数据,还计算运输风险,这个精度就是比较高的。但你们的首台套风险,没有任何可以参考的资料,每一台设备和其他设备都不一样,谁也不知道哪台设备的风险大、哪台的风险小。我们是综合了多方面的信息,取了一个勉强能够接受的结果。不瞒各位说,就是照我刚才说的这个比例,我们公司也是要冒极大风险的,万一出现一个大事故,我们进行全额赔偿,能把我们半个公司的家底都折进去。”

“这倒不至于。”冯啸辰说,“如果是有这么大风险的事情,我们在立项的时候就会特别注意的,产品设计也会进行多方论证,不可能把存在重大风险的设备投入运行。”

话归这样说,但冯啸辰也知道,许广明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有些重大装备一旦出事故,损失的确是不可估量的。比如说核电,不出事故则已,一出事故就是巨大灾难。这样大的风险,让保险公司去承担,人家肯定是有压力的。

“照这样说,这件事就没有办法了?”王振斌是做惯了宏观协调的,对于这种棘手的事情倒也不觉得新奇,他知道,各单位都有一些解决问题的办法,他们所以强调困难,不过是借此来谈条件而已。

果然,听到王振斌的问话,许广明脸上露出一些为难之色,说道:“办法也不是完全没有,这个就要看国家的决心有多大了。”

“这个我倒是可以回答你,你希望国家的决心有多大,国家的决心就能够有多大。”冯啸辰淡定地回答道。

这个回答倒是让许广明觉得有些意外,他看了看王振斌,问道:“王司长,冯总这话,能代表发改委的意思吗?”

王振斌点点头,说:“啸辰说的没错,关于装备制造业,国家是会倾全力支持的。没有了装备制造业,咱们国家的一切都是空中楼阁。你问国家扶持装备制造业的决心有多大,啸辰刚才的话就代表了发改委的意思,你希望国家的决心有多大,国家的决心就能够有多大。”

“如果是这样……”许广明沉吟了片刻,说道:“那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愿闻其详。”王振斌说。

许广明说:“我们希望国家能够给我们一个政策,由财政给我们托底。我们划定一个风险界限,在这个界限之内出现的风险,由我们公司承担。超出这个界限的风险,则国家财政来承担。如果能够把超出界限的风险剥离出去,保费就能够大幅度地降低。不过,我们也是丑话说在前面,就算是降低了,保费的平均水平估计也在10%以上,这个是很难再降的。”

“这个风险界限,你们能划出来吗?”王振斌向冯啸辰问道。

冯啸辰说:“这个倒是可以。涉及到存在重大风险的项目,原本也不是我们能够决策的,需要中央拍板。这类项目如果出了问题,靠财险公司来赔偿肯定是不够的,只能是由国家来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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