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重工 第382节

这一回,冯啸辰居然说汽轮机组的事情有可能是源于西易公司的计算错误,罗翔飞不知道该相信好,还是该怀疑好。以他对冯啸辰的了解,知道这个下属一般是不会随便乱说话的,他既然说存在这种可能性,那么这个可能性没准就是非常大的。

“全建才他们大概需要多长时间能够得出结论?”罗翔飞问道。

冯啸辰道:“恐怕得半个月时间吧。汽轮机的受力关系非常复杂,计算量很大。龙山电机厂这边的技术力量不足,进展不是很快。全建才带的几个人,拼得很厉害。水电部的杨处长对他们的猜想不太信任,一直在鼓动开缸检查,段厂长他们想争取时间,如果能够拿到切实的结论,就可以叫西易公司的人过来了。届时即使要开缸,损失也是要由西易公司承担的。”

罗翔飞想了想,说道:“小冯,这件事关系重大,光靠龙山电机厂的技术力量恐怕不够,我觉得可以把浦江电机厂、西南电机厂的技术人员也派过去,最好再从华青大学等高校找一些专家去帮忙,搞一场大会战。就算最终证明并不是西易公司的问题,我们也可以从这一次的会战中得到经验。”

“好,我马上就和这几家单位联系。”冯啸辰爽快地回答道。

说完技术上的事情,罗翔飞又提起了报纸的问题,问道:“小冯,关于报纸上的这些报道,你有什么想法?要不要我去联系一下宣传部门,让他们控制一下宣传口径?”

冯啸辰连连摇头,说道:“千万别这样,罗总,我的想法恰恰相反,应当让宣传部门放开来讨论这件事,嗯嗯,就叫作‘国产化战略大讨论’,不管什么单位有什么看法,都可以说出来。定南这边可以拿和州电厂的事情作为证据,我们也可以拿沙亭电厂招标的事情来说话,理不辩不明嘛。”

“你这是打算钓鱼吧?”罗翔飞道,“你这样做,是建立在全建才他们能够拿出西易公司失误的证据基础上的,如果最终证明西易公司没有问题,是龙山电机厂出了纰漏,这件事就不好说了。你把舆论造得这么大,到时候怎么收场呢?”

冯啸辰认真地说道:“罗总,我的想法是这样的,不管问题出在龙电,还是出在西易,重大装备国产化的目标是不会改变的。如果能够证明是西易的问题,当然是最好的,能够给很多迷信外国技术的人一个警醒。即使问题出在龙电身上,这件事也不能成为沙亭电厂故意排斥国产设备的理由。正因为我们还存在着这样那样的缺陷,我们才更需要坚定不移地支持国产设备,给国产设备以更多的机会。如果因为一次故障就全盘否定国产设备,这不是因噎废食吗?”

“这话倒也有道理。”罗翔飞点了点头,然后说道:“如果是这样,那我去和宣传部门的同志谈一谈,让他们找几个水平比较高的评论员,来参加这一次的大讨论。咱们要变坏事为好事,利用这一次的事情好好地宣传一下自主创新的概念。”

冯啸辰没有向罗翔飞说实话,其实,他在和州电厂与全建才一起工作了两天之后,就已经有七八成的把握相信问题出在西易公司一方了。和州电厂的60万千瓦机组,并不是完全使用西易公司的成熟设计,而是在其原有机型基础上进行改造设计的。西易公司传统的机组是60赫兹,每分钟3600转,而中国的标准却是50赫兹,每分钟3000转,由于制式不同,所以这一台机组有不少新的设计,只是采用了西易公司的计算模型而已。

问题恰恰就出在这个计算模型上了。西易公司的计算方法是传统的一元热力计算基础上的,存在着一些缺陷,比如说,模型中以汽轮机叶片中径处的参数来代替叶片的平均参数,忽略了叶片不同位置参数的差异。在这个年代里,已经出现了二元、三元的计算方法,计算结果更为准确。可以这样说,西易公司的技术其实已经有些落后了。

龙山电机厂有几名前几年毕业的大学生,知识体系非常新,能够用新的方法进行理论计算。全建才认为西易公司的设计可能存在问题,也是基于这些新方法计算的结果,只是还不太确定而已。毕竟,众人都有一些恐洋症,发现自己的错误无所谓,发现外国人的错误总让人觉得有些不踏实。正因为这一点,全建才要求手下必须进行反复的计算,确保计算结果万无一失。

冯啸辰没有这样的心理负担,他的知识体系甚至已经超出了现在这个时代的局限,能够看到更多的东西。他不太了解诸如叶片流线曲率、斜率之类的技术概念,但他从几个计算模型的对比中可以感觉到西易公司的计算方法是存在问题的,既然龙电已经排查了其他的因素,没有发现问题,那么故障原因出在计算模型上的可能性就非常大了。

在有心人的巧妙推动之下,对于和州电厂汽轮机故障的批评悄然地演变成了一场装备国产化战略大讨论。对于定南省找人炮制出来的所谓阶段论、不成熟论等,在这场大讨论中受到了强烈的质疑。许多有识之士纷纷撰文,指出即便是中国的技术还存在着一些不足,国产化战略也是绝对不能动摇的。只有不断地发现问题、解决问题,中国才能够拥有自己的国产化装备体系,如果遇到困难就退缩,那么我们怎么可能掌握先进技术?

装备工业公司也以自己的名义参加了这场大讨论,他们没有去谈那些大道理,而是摆出种种事实,展现过去十几年中消化吸收引进技术的成就,通过大量的数据对比,让人真切地感受到中国装备工业的进步,表明一两次的挫折并不能阻碍中国装备国产化的进程。

舆论的方向,越来越向定南省不愿看到且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了。

第五百五十章 生猛的女记者

“老汪,情况有点不对啊。”

定南省计委的主任办公室里,谈国梁皱着眉头向刚刚从京城回来的汪锦胜说道:

“我们找了十几家媒体,让他们吹吹风,想给国家计委那边施加点压力。可现在看起来,这风向好像转了,冲着咱们这边过来了。”

汪锦胜也是一脸苦相,叹息道:“谁说不是啊。前两天,我去见王振斌,他还是蔫蔫的,跟我强调了一大堆客观理由,看那意思差不多就是准备松口了。看起来,和州电厂的事情给他们造成的压力还是挺大的。可大前天我再去见他的时候,他的态度又变回来了,说是现在舆论说法不一,他们国家计委在这个时候不便轻易表态,还说这是他们大主任的意思。”

“这是有人在搅局啊。”谈国梁道,“原本舆论是一边倒的,就是质疑那些人成天嘴里挂着什么自主创新唱高调的事情。可后来几家报纸掺和进来,说什么不能因噎废食,外国的月亮也不一定都是圆的,搞得说法又乱了。”

汪锦胜道:“最狠的是浦江晨报,也不知道抽了什么疯,一口气发了五篇记者专访,专门报那些进口装备出故障的事情。尤其是最近的两篇,写的都是咱们定南省的事,什么黎州港进口起重机大梁折断的事情,什么罗凤钢铁厂进口炼焦炉故障8个月未能排除的事情,这特喵就是存心找咱们的麻烦嘛。”

汪锦胜不提还罢,一提起浦江晨报,谈国梁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拿起桌上的一份报纸,气乎乎地说道:“你说的那几篇文章我都看了,你看看,这报纸不就在这吗?我读一段给你听听:‘我们不禁要问,在洋人那里吃过这么多亏的定南省官员,为什么依然对洋设备情有独钟。国产设备出一次故障,甚至原因都没有搞清楚,他们就抛出了所谓国产设备不可靠的定论。而他们进口的洋设备趴窝8个月,他们连向外商索赔的勇气都没有,这是对国家和人民的财产负责,还是跪久了不习惯站起来呢?’我特喵的,这个记者是吃错药了,咱们定南招他惹他了,凭什么说咱们就是跪久了不习惯站起来?”

汪锦胜道:“现在这句话都成了流行语了,好几家报纸都引用了这句话。我在京城的时候,碰到好几个兄弟省的同志,他们一见我就拿这个跟我开玩笑呢。”

谈国梁道:“这个浦江晨报,还有这个记者杜晓逸,你了解过没有,到底是怎么回事?”

汪锦胜点点头,道:“我找人了解过了,浦江晨报有几个大广告客户,都是搞制造业的,所以态度上一向都比较激进,上一次炒作咱们招标的事情,他们也发过评论的。至于这个杜晓逸,听说是个小丫头,东北一个什么学校新闻系毕业的,后来在浦江大学读了研究生,刚刚分配到浦江晨报工作,正想出点风头呢。”

“居然是个女记者,现在女记者也都这么生猛了吗?”谈国梁无语了。

就在谈国梁和汪锦胜感慨于女记者的生猛之时,冯啸辰的小姨子,浦江晨报记者杜晓逸正拿着她的采访本,走进了沙亭电厂筹备处的办公楼。

杜晓迪以初中学历考上了京城工业大学的研究生,给家里的弟弟妹妹都带了一个好头。弟弟杜晓远中专毕业之后,又拿下了一个电视大学的本科毕业证书,目前已经进了通原市的一家政府机构,当上了公务员。妹妹杜晓逸在高三那年发了狠,最终考取了松江省内的一所大学,本科毕业后又考取了浦江大学新闻系的研究生。这姑娘生性活泼好动,喜欢做点有挑战性的事情,研究生毕业时,她原本有机会进大媒体,却偏偏选择了刚刚从大报中独立出来的浦江晨报,当了一名跑社会新闻的记者。

90年代初的中国,正是新闻出版业蓬勃发展的初期,各种各样的媒体、出版物竞相登场,属于一个鱼龙混杂的时代。有些媒体打着“法制报道”的名目,所有的新闻都瞄准了下三路,以“大胆劲爆”为卖点;有的则以娱乐花边见长,靠着炒作名星是非争夺眼球。

杜晓逸进的这家浦江晨报,属于另外一种类型,也就是刚刚崛起的以舆论监督为已任的社会媒体。这类媒体关注社会热点,敢于说一些传统大媒体不敢说或者不便说的话题,行文颇为辛辣,让人觉得耳目一新、痛快淋漓,因此很受百姓的欢迎。再往后,这些媒体又出现了分化,一些媒体走向了靠炒作社会舆论收取保护费的道路,一些媒体在价值观上出现了嬗变,以挑拨社会矛盾为己任,也曾因此而猖獗一时。

浦江晨报的情况还比较好,总编辑景文杰是原来那家大报的社会部主任,下放当过知青,进过工厂,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能力极强,政治素质也很好,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比较正能量的一个人。杜晓逸的价值观是受冯啸辰影响形成的,也是那种颇为爱国、自信的类型,很得景文杰的欣赏。

教育学认为,一个人的价值观与青春期所接触过的人是有很大关系的,冯啸辰是杜晓逸认识的第一个学识出众的人,因此他的价值观也就极大地影响了杜晓逸的价值观。当然,姐姐杜晓迪的经历也对杜晓逸产生了影响,一个只有初中学历的普通电焊工,凭着努力考上了研究生,而且成为知名专家,这本身就是极其正能量的事情,杜晓逸在姐姐姐夫那里耳濡目染,自然也就颇有一些正义感了。

这一次沙亭电厂招标的事情,加上后来和州电厂的60万千瓦机组故障,原本并不在杜晓逸的视线范围之内,甚至总编辑景文杰也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情的意义。不过,那几天杜晓逸正好在京城做一个采访,到姐姐家去蹭饭的时候,听到冯啸辰说起此事,杜晓逸马上意识到了这件事的新闻价值,于是果断放下手上正在做的题目,向景文杰申请去调查沙亭电厂招标一事。

景文杰曾在工厂工作过,对于装备国产化的战略很是认同,听杜晓逸说这件事背后有如此多的波折,也来了兴趣,当即就批准了杜晓逸的申请,让她尽管放手去做,捅了漏子有报纸给她兜着。

杜晓逸做这个主题,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她原本就是工厂子弟,对于工业的那些事情多少有点了解,不像有些同行那样连车床铣床都分不清楚。此外,更重要的一个条件就是她有冯啸辰这样一个姐夫,装备行业里的那点事情,别人摸门不着,她可是有着一份详细的清单,可以按图索骥,什么事都瞒不过她的眼睛。

照着冯啸辰的指点,杜晓逸马不停蹄地走访了几十家使用进口装备的单位,其中包括工业企业,也包括港口、铁路、建筑工地等等,专门搜集那些进口装备在中国摆乌龙的例子。在这其中,便有定南省的一些事例,比如黎州港进口起重机的事情,罗凤钢铁厂进口炼焦炉的事情,等等。

杜晓逸把这些资料加上现场工人干部的一些评论进行巧妙组织,再加上犀利的评论,形成一篇篇专访,提交给了景文杰。有关“跪久了站不起来”的说法,是她从冯啸辰那里剽窃来的,景文杰看到的时候,也是拍案叫绝,说这个比喻与从前那个“心中的辫子”的比喻颇有一些异曲同工之妙。杜晓逸得意之际,下决心以后要多到姐姐家里去蹭蹭饭,多把姐夫的那些名言金句记录下来,反正姐夫也不会找自己要版权费的。

收到杜晓逸的稿子之后,景文杰安排了一个连续报道,每天发出一篇,有时还要加上编者按,拔高一下理论高度。这种连续报道果然吸收了大量的眼球,甚至还带出了一些跟风之作,有些其他地方的小媒体也前来凑趣了。发到第四篇的时候,浦江宣传部给景文杰来了个电话,表达了部领导对这组系列报道的肯定,并说明这是源于市领导对部领导的肯定。浦江是全中国最大的工业城市,装备国产化对于浦江来说有着重要的意义,浦江晨报力推此事,市领导自然是乐见其成的。

可有人高兴,自然就有人生气。浦江市高兴了,定南这边就郁闷了。明明只是一个沙亭电厂招标的事情,怎么就闹得如此沸沸扬扬了?和州电厂的故障,明明这个板子是应当打到龙山电机厂屁股上的,可为什么定南依然是一副挡枪侠的模样?

杜晓逸不关心谈国梁心里有多苦,她只知道这一次的报道是她记者生涯中的第一个成就。在采访完黎州港和罗凤钢铁厂之后,她来到了沙亭,亮出记者证,径直闯进了沙亭电厂筹备处主任沈利平的办公室。

“您是沈主任吧,我是浦江晨报记者杜晓逸,有关沙亭电厂招标的事情,我能向你做一个采访吗?”

杜晓逸带着职业的微笑,向沈利平问道。

第五百五十一章 我啥也没说啊

听说又有记者来访,沈利平只觉得头痛不已。过去半个多月的时间,沙亭电厂骤然成了名星,大报小报都时不时地要拎着沙亭电厂的名字出来曝曝光。有些报纸明明是在说一件其他的事情,记者嘴一滑,也要来一句“正如日前媒体披露过的沙亭电厂”,让沈利平充分理解啥叫人怕出名猪怕壮了。

这些天里,上门或者通过打电话来向沈利平求证各种问题的记者已经不下20拨了。一开始,沈利平还想着如何巧舌如簧,给记者一个过得去的回答,避免陷入被动。但后来,他就发现,其实在记者面前如何说是完全不重要的,记者想捧你的时候,你随便说句“嗯”也会被形容为铿锵有力,一字千斤,而记者想黑你的时候,你就算口吐莲花,人家也会掰着花瓣说上面有个虫眼。

能够跑到沙亭电厂筹备处来采访的,无不是憋着劲要黑一黑定南省的,采访只是一个找茬的过程,甚至只是为了给已经写好的稿子增加几分可信度。在这种情况下,沈利平动什么脑子都是多余。

就记者采访的事情,沈利平也曾请示过省计委,省计委给他的指示是:热情招待,无可奉告。热情招待,是因为记者是一个大家惹不起的群体,不能随便得罪。无可奉告,就是让沈利平啥都别说,打打哈哈,说点风花雪月之类就行了,绝对不能让别人抓住任何把柄。

给沈利平传话的省计委官员在说完这八字真言之后,又传达了一个据说来自于领导的非正式指示,暗示沈利平可以适当地给记者一点封口费,让这些记者不要乱说,或者至少在乱说的时候能够嘴下积德,不要说得太狠。照计委官员的说法,天下之下,熙熙攘攘皆为名利,记者来曝光黑料,不也就是图点好处吗?电厂是投资几十亿的大项目,哪里会缺那么一点点封口费。花钱买个平安,何乐而不为。

“是杜记者啊,欢迎欢迎!”

沈利平言不由衷地说着,起身招呼杜晓逸坐下,同时向秘书使了个眼色。秘书心领神会,赶紧出门找财务开条子领钱去了,这是惯例了,等记者离开的时候,秘书就会把装了钱的信封塞过去,而记者们从来都是欣然接受的。

“沈主任,我的来意,想必沈主任也能猜到吧?我想咱们就不用绕什么圈子了。这一次沙亭电厂招标,特别提出采用4台36万千瓦机组,我想向沈主任了解一下,这个规格是由谁提出来的,又是出于什么样的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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