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重工 第338节

“后生可畏啊,恰恰因为他们新潮,有国际视野,所以才能够有创新的思想。我们这一代学者与世隔绝太久了,形成了许多思维定式,很难跳出来。”

“哪里哪里,荣儒同志一向都是以思想开放而著称的。你说说看吧,对于国际大协作这个问题,你的研究结论是什么。”

“很简单,我认为国际大协作的理论在微观上是可行的,但在宏观上是不可行的。具体到一个行业、一个地区、一家企业,可以借鉴这种思路,搞活经济。但从一个国家的层面来说,我是指像中国这样大的一个国家,这个理论是不可行的。”

“你先说说看,它在微观层面如何可行。”

“它在微观层面的可行性,是已经接受了实践检验的。比如说,在具体的地域上,沿海几个开放城市的发展,都是主要建立在大进大出的加工贸易上,而几个开放城市的实践是成功的,这就证明把一个地区的产业与国际产业链相结合,是完全可行的。从具体行业来说,国家重装办最近开展了一次大规模的对外协作工作,他们提出了一个理念,叫作‘产业嫁接、借势发展’,让目前还缺乏成套装备出口能力的国内企业与国外的大企业合作,承接这些国外大企业的业务分包。通过这种方式,一是能够获得一部分生产任务,扭转装备企业大面积亏损的局面;二是能够在合作中进一步学习,掌握先进技术;第三则是培养外向型人才,为将来走向国际装备市场做好储备。这种做法,完全符合国际大协作理论的思路,把中国的优势与国外的优势相结合,从而实现良性发展。”

老者点了点头,道:“关于你说的后一件事,我已经看过经委报上来的材料了,的确是做得非常不错。尤其是重装办要求各装备企业必须统一报价,避免压价合作,这一条得到了很多同志的称赞。”

“这个做法值得作为我们国家开展对外合作的经验,在其他涉外的经济合作中,都应当发挥国家的总体协调作用。”

“是的,经委方面已经提出这样的想法了。刚才你说的是国际大协作的成功范例,那么你认为这种理论并不适合于作为整个国家的战略,又是因为什么呢?”

“关于这一点,目前蓝调咖啡的那些学生们提出了许多观点,还有其他一些学者也有类似的观点。我目前还没有考虑得非常周全,初步地总结一下,我认为应当从三个层次来分析。”

“哦,有三个层次?你挨个说说看吧。”老者微笑着,在手边摊开了一个笔记本,拿着铅笔开始记录起来。

沈荣儒是经常与老者交流的,对于老者所表现出的重视,并没有什么紧张的感觉。他在脑子里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想法,然后说道:

“首先,从产品层面上说,一个大国和一个小国实施大进大出战略,结果是不同的。一个小国的生产和需求,对于全球市场没有太大的影响。而作为一个大国,如果要搞大进大出的战略,必然对原材料市场和产品市场产生严重的冲击。一个大国的加工能力是非常大的,以服装产业来说,如果我们要从事服装加工贸易,将可以垄断全世界90%以上的服装生产。这样一来,我们需要的布匹将是天文数字,将会导致国际布匹市场的价格大幅度上升;而同时,我们销售出去的服装也是天文数字,会导致国际服装市场的价格大幅度下降。简单地说,就是我们买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就会涨价;而我们卖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就会降价。原来亚洲四小龙这些小经济体能够从加工贸易中得到的巨额利润,到了中国就只能剩下微利。”

“这一点在沿海几个开放城市已经有所表现了。”老者评论道。

沈荣儒道:“这是我们的学生从理论上分析出来的,后来还有一些学生专门到沿海的加工贸易企业去做过调研,证实了这个观点的正确性。”

“好啊,你们的学生能够从图书馆走向生产一线,从实践中寻找真知,这一点就比某些学者强得多了。”老者似乎是随意地说道,但沈荣儒分明能够猜得出,对方的最后一句话包含着什么暗示。

“第二层面,是宏观经济的层面。亚洲四小龙都是小经济体,人口最多的也就是5000万,少的只有几百万。这种小经济体的经济振兴,只需要一两个产业就能够支撑。它们采取国际大协作的方式,不仅仅是出于发挥比较优势的需要,而且也是因为它们本身就无法建立起完整的工业体系,只能占据一个环节。而中国的情况则不同。中国是一个拥有11亿人口的大国,即使把全球的服装、家电、家居用品等产业全部交给中国来做,也不够让11亿人脱贫致富。中国要想成为中等发达国家,需要有几十个产业来支撑,这就意味着我们必须占据整个产业链的大部分,包括与发达国家争夺高端产业。”

“说得对!”老者赞道,“南朝鲜、新加坡这些小国家,靠欧美吃剩下的一点汤汤水水,也能吃饱。而中国如果要富强起来,就必须到欧美国家的碗里去抢肉吃。照着国际大协作的观点,咱们是要自觉自愿地放弃吃肉的,那不就只剩下吃屎了吗?”

第四百八十五章 独立自主永不过时

听到老者的这个比喻,沈荣儒笑了起来,说道:“其实这就涉及到了第三个层次,也就是国家安全的层次。如果咱们能够满足于吃屎,那么当然是可以和西方国家和平共处的。但如果我们也想吃肉,就不避免要和外国人抢肉吃,这个时候,就涉及到国家安全问题了。”

“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这句话到任何时候都不过时。”老者评论道。

沈荣儒道:“可是,有一些人,甚至是相当一部分人,认为这句话已经过时了。”

“的确是有相当一部分人认为这句话过时了。”老者重复了一遍沈荣儒的话,然后继续说道:“他们说,只要我们放弃我们的立场,别人就会接受我们。他们不知道,国家之间的冲突,表面上看是立场的冲突,实质则是吃肉和吃屎的冲突。人家觉得天底下的肉都是属于他们的,你只配吃屎。如果你想吃肉,就会触犯他们的利益。两次世界大战,都不是因为社会制度的差异造成的,而是因为新兴殖民国家要抢老牌殖民国家的利益,这才发生了战争。”

沈荣儒道:“关于这一点,我们的学生中间争论也是非常大的,一派观点认为未来的世界将会是天下大同的,而另外一派则认为中国的崛起必然会导致国际势力的遏制,我和一些年纪比较大的学者是倾向于后一种观点的。”

老者道:“我支持你们的观点。”

沈荣儒道:“谢谢。这就是我说的第三个层次的问题。从这个层次上说,咱们这么大一个国家,绝对不能把产业完全依附于西方的经济体系,否则,一旦遭受国外的封锁,我们的经济就会全盘崩溃。此外,作为一个独立自主的大国,我们必须有独立自主的强大的国防工业,这样才能抵抗侵略,保卫和平。而一个独立而强大的国防工业,必须建立在完整而且庞大的工业体系之上,工业体系的任何一点残缺,在战时都会成为我们的阿喀琉斯之踵。”

“说得好!”老者道,“我们过去走的是独立自主、自力更生的道路,现在提出改革开放,积极引进国外的技术和资金,这是对的,但独立自主这四个字,永远也不过时。我们的对外开放,有一个重要的前提,就是以我为主,绝不能把自己的命脉交到外国人的手上去。”

沈荣儒微微地笑了,他知道,老者的这个表态,事实上宣告了国际大协作理论的寿终正寝。这个理论当然还可以用于指导微观经济,但在国家政策层面上,它已经没有价值了。

“高磊是一个人才,他还是有一些自己的想法的,这一点值得肯定。”

老者开始给国际大协作的始作俑者做鉴定了。这属于私下里的谈话,并不需要什么避讳,所以老者可以直接点出高磊的名字。对于老者和沈荣儒来说,高磊属于下一代人,是可以点评一番的。

“不过,他毕竟还是太年轻了一些,在涉及到国计民生的大问题上,不够稳重。另外,最近他举报工业大学一名研究生入学作弊的事情,也体现出他胸襟不足,这一点与你们这些老学者相比,差距甚大啊。”老者说道。

“这件事情我了解。”沈荣儒道,“因为他举报的重装办那名官员,就是我现在的研究生,名叫冯啸辰。据一些同志反映,高磊所以举报他,与冯啸辰主导了蓝调咖啡沙龙的学术研究工作也有一定关系。”

“学术上有争论不可怕,但因为学术上的争论,就动用行政手段来打击,这种行为与一名学者的身份是不相称的。”

“而事实证明,他的举报是失实的,杜晓迪同志的学术能力,受到了国际同行的承认。蔡教授以及冯啸辰在她入学的问题上,都没有过失。”

老者点点头,然后话锋一转,道:“呵呵,说起你的这个学生冯啸辰,可的确是个人物啊。能够把高磊都逼到绝境上,这一点就非常不容易了。”

“他只是起了一个牵头的作用,蓝调咖啡沙龙是由重装办资助建立的,重装办那边,自然是不支持国际大协作理论的。”沈荣儒做了个解释。这样的事情,冯啸辰肯定是要向他汇报的,所以前因后果他都很清楚。

老者道:“冯啸辰的能力,可不仅限于成立了一个蓝调咖啡沙龙,他在重装办的工作也非常出色,你恐怕不知道吧,董老和凡泽同志,对他的评价都非常高。”

“冯啸辰思维很活跃,不拘一格。他的家学渊源很深,精通机械专业知识,会五种外语。最难得的是,他有大局感,而且为人正派,做事情总是把国家利益放在首位,我想,这应当是董老和孟部长欣赏他的主要原因吧。”沈荣儒道。

老者笑道:“荣儒同志,恐怕还有一些事情你不太了解吧?这个年轻人,还是一个隐藏着的千万富翁呢。根据有关部门掌握的不全面的资料,他至少在五家企业拥有股份,虽然这些股份是以他父母以及在德国的奶奶的名义持有的,但实际所有者是他本人。前年,他跑到港岛去,说服章九如给他的企业投入了1亿5000万港币。章九如提到他的时候,也是赞不绝口,说他是一个商业天才呢。”

“这些事情,我有所耳闻,不过不如您了解得全面。”沈荣儒讷讷地回答道。这些事情他的确只是有所耳闻而已,他觉得这种事情比较敏感,所以也刻意地不去向冯啸辰打听。现在听老者一说,才知道天底下还真是没什么秘密,冯啸辰那点小伎俩,在国家机器面前根本就不算个事。

老者道:“有关部门已经调查过了,冯啸辰虽然参股那些企业,但并没有利用自己的工作便利为这些企业谋过私利,相反,他还利用这些企业为国家做过不少好事。这几家企业的经营基本上都是合规的,没有违法行为。关于这个问题,我和几位同志也交换过意见,大家认为,改革是一个新生事物,改革年代的干部应当如何管理,还是值得探索的,冯啸辰的这种双重身份,只要不伤害国家利益,国家还是应当予以容忍的。”

“他现在是学生,持有企业的股份也不算错误。未来如果他从事学术研究,不做具体的经济管理工作,那么这种行为也是无可厚非的,现在很多研究机构也是鼓励研究人员参与经济活动的。”沈荣儒替弟子辩护道。

“怎么,你是想让你这个弟子继承你的衣钵吗?”老者问道,问完,他又自己回答道:“这一点,你恐怕要失望,他是继承不了你的衣钵的。他是一个管理型人才,不适合做学术研究。我和董老、凡泽同志都谈过了,这个年轻人可以好好地培养一下,未来是能够成大器的。”

“我知道,龙非池中物。”沈荣儒道,“不过,我还是希望领导在使用他的时候,要循序渐进,不要拔苗助长。”

“这也是董老他们的意思。”老者道,说罢,他感慨了一声:“年轻多好啊,就像八九点钟的太阳。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他们的,但归根结底还是他们的。荣儒同志,就让咱们给这些年轻人当好人梯吧。”

这次谈话的内容,沈荣儒并没有透露给冯啸辰。他知道,冯啸辰的前途是一片光明的,他只需要给冯啸辰助威呐喊就可以了。

在这次谈话之后,有关国际大协作的宣传逐渐在媒体上淡出了,各种与此相关的研讨会要么是取消了,要么就是虎头蛇尾,参会者说着说着就转身了对其他理论问题的探讨。高磊的职位没有发生变化,依然当着他的研究员,享受着相应的待遇,只是大家都能够感觉得到他已经没有过去的风光了。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于是成天埋头看书,准备着换一个领域东山再起。

蓝调咖啡沙龙结束了它的历史使命,不过这个组织和名称还是保留了下来,成为京城最具活力的研究生学术团体,其成员的范围已经不再仅限于社科院内部,而是包括了在京的各大高校、研究院所。一些成员研究生毕业,到了工作单位之后,还会时不时地回来参加活动,进而又使它的触角伸进了许多实务部门。

决策层面上,有关中国需要建设完整工业体系的观点得到了强化,一些搁置的大型装备研发计划又被重新提起,并得到了相应的支持。重装办重新变成了香饽饽,但对于罗翔飞来说,那就是工作压力更大了。他今年已经过了60岁,按规定该退居二线等着退休了,但经委却找不出一个更合适的人来接替他,于是只能让他继续撑两年。

这天,罗翔飞一上班,就接到了一份公函,公函上称:由秦州重型机械厂承建的非洲阿瓦雷共和国巴廷省钢铁厂1700毫米热轧机首台机组已经建成,即将开始试生产。阿瓦雷工业部郑重邀请重装办派人前往非洲参加投产仪式。其中,他们还特别提出一位拟邀请的嘉宾,此人正是冯啸辰。

第四百八十六章 被人讹上了

前往阿瓦雷参加1700毫米热轧机投产庆典的机会,其实是冯啸辰自己争取来的。去年他受叔叔冯飞的邀请去帮助东翔机械厂解决经营困难的时候,便与在东翔厂视察的董老提过此事,他说的理由是能够在非洲为东翔厂找到自行火炮和超轻型榴弹炮的买家,而董老需要帮他做的,就是让“有关部门”批准他的赴非洲申请。

至于阿瓦雷方面的邀请函,就更简单了。几年前,在与阿瓦雷工业部就热轧机项目进行谈判的时候,冯啸辰便认识了当时的阿瓦雷工业部副部长盖詹,还与盖詹签订了一个“咨询”协议,向一家由盖詹推荐的咨询公司支付了36万美元的咨询费,作为突破项目障碍的买路钱。这之后,二人虽然没有再见过面,但盖詹每次到中国来的时候,还是会给冯啸辰打个电话寒暄几句,所以两个人的关系一直都是维持着的。这一次冯啸辰想去非洲,请盖詹帮忙出个邀请函,实在是太容易不过了。

“我想去非洲探探路,看看有没有进入非洲市场的机会。”

在罗翔飞召见冯啸辰询问此事时,冯啸辰这样对罗翔飞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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