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忘不了陇右的山水,忘不掉父祖的荣光。
更忘不掉的是老母的谆谆教诲。
“汝名曰陵,陵者从阜从夌也!”
“李陵!你忘记了父祖的耻辱和教训了吗?”
也忘不掉浚稽山中,成安候韩延年的身影。
“少卿!延年先行一步,若能突围,明年今日,请少卿为我洒酒!不能,黄泉路上你我相伴!”于是,拖着浑身的箭伤与上百名伤兵,冲向了潮水般涌来的匈奴骑兵,抱着他们摔下山谷。
耳畔似乎依然在回想着韩延年和那些同袍毅然决然的声音。
李陵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沫,整个人立刻摇摇欲坠,身旁的老仆连忙上前,扶起他,痛声道:“少主!保重身体!”
又看向赵迁,斥道:“快走,勿再出现在此地,不然,必斩汝!”
“邵公!”李陵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平缓内心,道:“不关他事!”
赵迁却哪里还敢再留下去?
他知道,若让那些坚昆居次知道自己的丈夫,因他这个小小的瓯脱小君而吐血。
他必然无法走出这个城塞!
连忙再拜,道:“屠奢请保重身体,小人告退!”
李陵看着赵迁的身影远去,整个人靠在了木栏上,忽然叹道:“也不知我的子孙,翌日会不会也落到赵迁一般的下场?”
“怎么会呢?”老仆连忙安慰道:“少主,您的妻子是匈奴单于的同产姊妹,您更获封右校王,实领坚昆国,即使匈奴灭亡,您的子孙也当不失为一国之君……”
“呵呵……”李陵却是冷笑道:“赵信当年也贵为一国之主,也娶了单于的姊妹……”
“现在呢?”
脚下的这座赵信城,依然叫赵信城。
但赵信的子孙,却早已经不在这里了。
他们中的大部分,跟着儿单于死在了轮台城下。
剩下的最后一个血脉,本该继承自次王的孙子,却沦落为瓯脱的小君。
什么是瓯脱?
在匈奴语境中,瓯脱是边境、侦查的意思。
简而言之,他就是匈奴的斥候,而且是被放在最危险的浚稽山和居延泽之间,监视汉军动静的斥候。
单于庭这么做,其实就是巴不得他去死啊!
赵信的子孙,尚且如此,他李陵的子孙,又该如何?
第七百零六节 李陵(2)
李陵握着手里的那张薄薄的所谓‘侍中纸’,一坐就是大半个时辰。
他不敢看,甚至不敢去想信里的内容。
背弃祖宗宗庙,本就已经是大罪。
被发左袵,更是必将让祖先蒙羞,家门受辱。
余吾水会战后,李陵曾在单于庭见过十几个被俘的陇右子弟。
甚至,其中还有着熟人——是他家乡成纪的子弟。
结果,这些人,见到他就破口大骂。
那位成纪的乡党,更是高声骂道:“李少卿!汝父汝祖,因汝之故,为成纪之耻也!”
李陵听着掩面而走,不能对一词。
妻子听说后,打算将这些战俘杀了。
李陵却阻止了妻子的做法,命人将他们送到了汉匈边境,放归汉朝。
但……
他又是矛盾的。
在匈奴六年多,两千多天,为匈奴人出谋划策,制定法令,改革军事组织,传授匈奴贵族文书、兵法。
甚至领兵向西,征服了金山一带的蛮族。
除了没有领兵与汉作战外,几乎所有匈奴贵族应尽的义务和责任,他都尽到了。
所以,其实连李陵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坚持些什么?
老友卫律劝过他无数次。
两代单于,也和他谈过很多很多次。
妻子,虽然没有和他说过,但李陵也知道,妻子的态度。
但……
怎么能忘记父祖的教训?如何敢忘记老母的教诲?又怎么敢真的舍弃曾经背负的东西和那么多人的寄托的希望呢?
背祖弃宗,可不是换一下服装,改变一下发型,就能办到的。
便是卫律,不也做着有朝一日,汉匈真正议和,魂归桑梓的美梦吗?
所以,在犹豫和迟疑了大半个时辰后,李陵终于将手里的信函,拿到了眼前,摊开来,看了起来。
信上的字不多,几百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