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她走上了一条认识的路,没等转过路口,就想起转角好像有一家亚洲市场;等拐过去抬头一看——居然还真是同一家亚洲市场。
但仅仅因为它挂着相同的招牌,却不代表麦明河也敢走进去逛一逛。
黑摩尔市的市场里,无非是卖一卖肉菜水果之类;巢穴的市场窗口里,不是吊起的烤鸭,却挂着一束一束的湿头发。
“怎么这么恶心……?”
虽然是真觉得恶心,但人有时就是忍不住不看车祸现场——麦明河还是停住脚,仔细打量了一会儿。
可能因为是“亚洲市场”,每一束湿头发都是黑漆漆的。有粗有细,每一束都连着一块青白头皮;挂钩就扎在头皮里。
头发一束接一束,紧挨着成了一排帘幕。
麦明河呆呆看了它们好几秒钟,才突然意识到角落里有两捆头发,正在被人悄悄分开——头发后面一张白饼似的脸,就像是靠近月中时分的月亮,对着麦明河逐渐圆起来了。
她哪敢多停半秒钟,不等湿头发后面的人眼睛完全露出来,拔腿就跑。
“别继续跑啦,”
路边的阴影里,忽然伸出了一张脸,仿佛雨天后钻出来的一块蘑菇,从麦明河眼角余光里一闪而过。“你跑错方向啦!”
要是能上你这个当,八十六年就白活了——
麦明河充耳不闻,继续顺着人行道一路往前跑,却不料一脚踩进了黑夜里。
不是她一直跑跑得忘记了时间,而是真的一头扎入了黑夜——她压下震惊,喘息着往后退了一步,就又退回了昏白天光中;往前看,前方光线正常,依然是一个多云的下午。
但再试探着往前走一步,整个城市就忽然被夜幕笼罩住了:路灯投下一团团橘黄,窗户和霓虹灯牌都亮起来了。
……一步之距,怎么就天黑了?
怀着满腹惊奇,她抬头看了看夜空。
多云的夜空,透不出星子的光;偶有风吹过,吹开了漆黑的云,一面白白的、不知怎么有点眼熟的月亮,正从黑云之间逐渐圆起来——
麦明河激灵一下,什么都明白过来了。
她暗骂一声,闭上眼睛,拼命往外疾退几步,胳膊胡乱在身旁甩打一通——“咚”的一声,她的手似乎砸上了玻璃,疼得她吸了一口凉气。
她微微把眼睛睁开一线时,果然发现自己正站在亚洲市场的商铺窗口前。
刚才足足好几分钟的疾奔,好像都只是自己头脑中的想象。
窗口玻璃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个人头大的圆洞,正好够麦明河将脑袋探进去。
从她此刻的位置来看,在她退开之前,她的头一定已经伸进去了——正好对上了从黑发之间,逐渐展露出来的一张圆月似的鼓涨人脸。
“长这么恶心,还要骗人光顾你的生意?”
麦明河又怕又气,真恨不得抄一块砖头砸进去,但是想了想,还是决定不生事端为好——她一手捂着眼睛,摸索着退回了来时的路,绕了一个大圈,终于躲开了那一家亚洲市场。
然而她不知道,亚洲市场还只是一个开始。
原本以为要走两个小时的路,因为种种意外、迷惑与陷阱,麦明河足足走了四五个小时,一直走到了夜里,才终于远远地看见了布鲁蓝区图书馆的影子。
图书馆建筑的规模不小,正门口是一排台阶,连着一片广场;不知怎么回事,一辆汽车歪歪扭扭地撞进了路灯灯杆上,已经蒙了一层薄灰。
当麦明河拖着又酸又痛的两只脚,一步一步走向图书馆时,一个坐在台阶上的人影登时跳了起来——倒是把她吓了一跳。
“来得这么快?”
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男人,离得太远,看不清楚面容,只能隐隐看出他似乎很紧张,胳膊紧紧抱在一起,好像这样就能保护自己似的。“不是从十公里以外的地方来的吗?怎么还不到半天就到了?”
怎么,听这个意思,十公里应该走得更久才对吗?
麦明河想问,却实在挤不出力气——哪怕是年轻人,也没有这个熬法的——她摇摇晃晃来到台阶下,“咕咚”一下跌坐在台阶上,朝那年轻男人有气无力地摆摆手,示意了一下。
他往下走来的脚步声里,都透着迟疑和犹豫。
“那个……我还以为我这次遭殃了,没想到惩罚内容却变成了这个。”他停在几节台阶之上,顿了顿。“我以为需要向导的,只有一个人呢。你们两个一起进巢穴的吗?”
麦明河定定地坐在台阶上,有好几秒钟,脖子都僵住了。
妈呀还差三分钟12点,真是赶着生死极限发了文……原本想借着麦明河的眼睛,写一写巢穴里的样子,但是才刚写了一点亚洲市场,这一章就已经两三千字了……
第108章 麦明河合理化后的经历
夜色渗透了空气,偶然有风时,凉意泛起一层层的黑色涟漪。
两个人?
除了自己和他,这里还有别人吗?
麦明河慢慢转过头,僵硬地看了一眼身旁;身旁没有人。
夜幕下,巢穴的剪影看起来犹如遭受灾难后扭曲变形的黑摩尔市;台阶下的广场开阔昏暗,同样空无一人。
……那就是在身后了?
她一点点转过身去,就像一点点展开一幅画似的,从视野边缘里,逐渐展露出了一个肩膀,耳朵,头发……
麦明河终于看清楚了,她背后几步远外,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那是个年轻女孩,留着一头短短的蓬乱卷发,脸色苍白,也不知是因为流汗还是流泪,眼线微微晕开了。
她盯着麦明河,似乎为了不让自己叫出声来,一手紧紧捂着嘴巴,手腕上纹着一个星星纹身——麦明河之所以能看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她正在小幅度朝后挪,恰好挪进了台阶边上的灯光里。
你躲我干什么?谁该躲谁啊?
反应过来时,麦明河简直都愣了。
“你……是什么时候……”
她话还没说完,另一边忽然响起的匆匆脚步声,引得麦明河立刻转回了头——原来那个年轻男人此时也看出了不妙,腾腾几步上了台阶,远远地盯着二人,小声问道:“你们……不认识?”
“不、不认识……”
那个年轻女孩慢慢站起了身,眼睛依旧盯着麦明河,说道:“我来的路上,根本没有看见过她……刚才你一说有两个人,我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才突然看见了她。”
“等一下,”麦明河顾不得疲惫,也从台阶上勉强站起了身,“我不懂这是怎么回事——你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背后的?”
她看着那女孩,最先浮上心头的结论冲口而出:“你是居民?”
不等那女孩回答,麦明河转头向那年轻男人问道:“居民可以伪装成人类吗?你能当向导,说明你是一个有经验的猎人,你应该很清楚吧?”
那年轻男人顿了两秒,突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跌坐在台阶上,抱住了脑袋。
“怎么会这样啊——”
他长长地哀叹起来:“我只是想赶紧做完向导,赶紧回家啊!我能留在巢穴的时间不多了,为什么偏偏连做向导都要这么一波三折……”
麦明河一看,发现那个卷发女孩和自己一样,都有点傻眼了——如果她是个居民的话,情绪反应未免也太正常、太鲜活了吧?
“虽然不知道你是人类还是居民,”
年轻男人抬起头,一脸低落,谁也不看地说:“但我还是解释一下吧,你们两个一起听听。我的惩罚内容就是要做足十二小时的向导,所以不管你们谁才是正主,我尽早开始,惩罚就能尽早结束。”
“她是居民,”那女孩立刻插进来一句。“我自己知道自己,她才是居民!”
年轻男人使劲抹了一把脸,好像很不愿意当这个判官。
他看了看表,才说:“所有居民、伪像、规则领域,以及巢穴中随处可见的陷阱地区……这么说吧,凡是你在巢穴中看见的一切,都只有一个来源,就是人类。”
麦明河一边戒备着,一边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一个人,在巢穴中死亡消解以后,就从他生前的身体、爱好、思想、性格、见闻、经历,甚至基因构成之中,诞生出大量的……‘巢穴物质’。其中就包括了居民。一个人的身体,产生两三个居民也不是什么少见的事。因人而异;我听说过有人死后产生的‘巢穴物质’里,光居民就有十多个。”
这个年轻男人还真是挺适合做向导的,哪怕在面对一人一居民的时候,也能头头是道地解释这么多。
“所以你的问题问错了,不是‘居民可以伪装成人吗’,而是有的居民本来就是人——或者说,本来就是人的样子。这种与人类外表一模一样的居民,在巢穴中数量不小,很棘手,因为容易被误认为猎人。”
他苦笑一下,说:“说得更罗生门一些,你们现在也没法肯定我不是居民,是吧?所以说,遇上这一类居民,是很讨厌的。”
“那……那怎么办?”麦明河斜瞥了一眼那女孩,“你是猎人,你应该有办法能分辨出我们之间,谁是居民吧?”
“你看我干嘛,是你,”那女孩皱起眉毛,“你个居民是打算一直演下去了?”
“……居民毕竟是居民,在行为上肯定会有与人类不一样的地方,不少居民还有特殊的能力。仔细去找,就会有许多蛛丝马迹。比如说,像你们刚才所说那样,一路上都没看见它,却忽然在一转头间,发现它就在自己身边。”
年轻男人说到这儿,又紧了紧自己的外衣。“但是现在居民铁了心要混进来,装成人类,那它自然就会注意伪装自己的马脚……我知道的几个分辨办法,在这种情况下,就说不好能起多大作用了。”
原来如此……那还可以再隐藏一阵子了。
“这个居民混进我们之中,有什么目的?”那女孩一边问,一边紧盯着麦明河。
那女孩还真够没礼貌的。
“有许多可能,但万变不离其宗。”
年轻男人咂了咂嘴巴,伸手摸了一下裤兜,又停住了,一脸沮丧。
“忘了……我正在戒烟。总而言之,一个人类对于居民来说,是非常宝贵的资源库。死在居民手上,被居民及时消化掉的人类,可以给居民带来种种益处……
“嗯,我就说几个最常见的吧。注意,一个居民不能把这几个好处都占全了,只能说它们很常见。
“第一,人类身体可以被居民当成繁殖养分。居民单靠自己,其实是没有生育能力的。也就是说,一种居民被产出来以后,它就是独一无二的了。如果它想要更多的同胞、发展出一个族群的话,就必须借用人类身体,从那人的身体与思想内,找出与自己本质相似之处,用它来繁衍。”
也就是说,如果一个老太太死在巢穴里,生出了一个十分渴望向往青春的居民,那么它也会在其他人类身上,寻找同一种“想要一直保持年轻”的渴望……
麦明河把自己的情况套进去,理解了这一点;但她自然没有把话说出来。
“第二,目前来看,居民只能被重伤,不能被杀死,至少我还没听说过有人能杀死居民,但这不意味着它们永生不死。居民本身也是有寿数限制的。”
年轻男人的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两圈,又往上走了两个台阶,好像恨不得躲进图书馆里讲话似的。
“杀掉一个人,就能多多少少从对方身上进补一点寿命,具体延长多久,是随机的。从居民角度而言,随机延长哪怕一天,也比不延长好,是吧。”
“你别往上走了,”那女孩有点不安,叫了一声:“我对巢穴不太懂,才需要你这个向导的。你把我跟它单独留在这儿,万一我中招了怎么办?”
那年轻男人的脸都顿住了几秒,才终于又叹了一口气。
“对……你不能死。我是说,请我作向导的人不能死。她死了,我完成不了十二小时的向导工作,天知道我会怎样。”
“居民杀死人类,还有什么益处?”麦明河问道。
年轻男人看了她一眼。“还有不少。不过要说最为居民渴求的目标之一,就是能借由杀死人类,让自己获得一定的特殊能力。”
“什么样的特殊能力?”
“那可多了啊。”年轻男人抱起胳膊,说:“有一种居民叫‘秃鹫’,它在人死后可以变成那个人的样子,这就是它的特殊能力。我还听说过一种,它发动能力后,可以让人忘记刚才十秒钟内发生过的事情……好像差点把一个家派的猎人队伍团灭了。”
“不管怎样,现在把居民揪出来就好了吧。”
那女孩快言快语地说:“你迟早要把我们分辨出来的,你也不放心和一个居民共处十二个小时吧?不如这样,不管你要怎么分辨,你不要说出来,你做你的就是了,打我们一个出其不意。当你找出居民之后,我会帮你一起击败它——那个居民,你也同意吧?”
“也只能这样了,但是谈何容易啊。”
年轻男人吸了一口气,站起身。“如果居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居民,就更难找了。”
麦明河一愣。“……不知道自己是居民?还有这种情况?”
“当然。”年轻男人苦笑一声,说:“一般来说,如果死在巢穴里的猎人经验丰富,对巢穴十分了解,那么他死后产生的居民,都有很强的自我认知,不会以为它自己是人类。但如果死者是一个误入巢穴、对巢穴根本不了解的人呢?
“那人可能连‘居民’是什么都不知道。从他身上产生的居民,自然而然,也有一定几率,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居民,甚至说不定一直把自己当成人看,会把自己出生的过程,在头脑中合理化,编出一个像模像样的故事,比如临死前得救了之类的。”
麦明河一动不动地站在夜色里,却觉得脑海中好像有什么正在逐渐明亮起来。
“我听说,连自己都相信自己是人类的居民,外表特征、行为方式,都完完全全与人类无异,甚至也可以像人类一样,回到黑摩尔市去。不过,这种状态维持不了太长时间,身为居民的本能,总会慢慢浮上水面的。”
……原来是这样。
麦明河好像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