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要么是运气特别巧,要么是想用似是而非的消息,从他这儿捞一杯羹……不过,后者这种自寻死路的猎人,近年来是越来越少了。
Temptation是一家大型夜店,属于凯家旗下产业之一。
在这样一个阴雨连绵的工作日下午,它灯牌俱暗,大门紧闭。白日的夜店,总是面孔枯黯,有一种艺人下了舞台后的疲倦灰沉。
柴司有时会来场子里看看情况。往常夜里的灯红酒绿,排成长龙的漂亮男女,酒气里的喧闹谈笑……在今天下午,都消失了,只剩门口一个斜撑着伞的年轻女人。
伞歪在肩上,她似乎毫无所觉,被天地间雨丝和头戴式耳机里的音乐浸染了半边身子;脚上一摇一点地打着节拍,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踩起音符似的雨珠。
她就是那个猎人吗?
柴司倒是有点吃不准了。
虽然这话自己说起来似乎有点自大,但是明知道马上要见他,还能这么放松愉快的猎人,他也有好些年没有见过了。
柴司在她面前停下车,降下窗户,问道:“……金雪梨?”
“啊?”
那女人好像被吓了一跳,摘下耳机,朝他弯下腰。
车窗仿佛一扇画框,漫天灰雨里,露出一张湿漉漉的、水珠流淌的面庞;皮肤被水浸得发白,她的湿发,湿睫毛,越显乌黑浓郁,仿佛蒙蒙雾汽里的鸦羽。
……淋湿成这样,伞打不打好像也没有区别了。
“你是……欸?”
金雪梨看着他,愣了一两秒,目光明亮笔直、不闪不躲,眼神几乎叫人联想到一个刚走进迪士尼乐园的小孩。“难道……你就是柴司·门罗?”
柴司很少生出这种错觉——仿佛他本身变成了一个他人想要的目标。
这人真是猎人吗?不知道他是谁?
“他们说是凯家的二把手,我还以为你肯定有点年纪呢。”金雪梨冲他一笑,水珠破开,顺着她下巴滑落。“真好,看大帅哥,总比看老头开心多了。”
有一瞬间,柴司竟然找不出话回应她。
等他克服了一刹那的空白,刚要张口告诉她去门口等时,却见金雪梨已经直起腰,迅速绕过车头,去拉副驾驶座的门——动作迅捷得终于让柴司相信了她是一个猎人。
“嗯?”她一拉之下,没把门拉开,满面疑惑,敲了敲车窗,模模糊糊地说:“开门呀。”
柴司看看她,又看了看自己干干净净的车。
他原本是想趁白日无人时,在Temptation二楼与那个猎人谈话的;不知怎么,几秒钟以后,车里却钻进来一个浑身滴水的金雪梨。
“不好意思啊,身上有点湿。”
原来她倒也不是全无自觉,没有误以为她那把伞拥有太空服的隔绝性——那为什么还要上他车?
“为什么上车?”柴司也把话问出来了。
“啊?”金雪梨比他还茫然。“难道要淋着雨站在路上说话吗?”
……算了。
“你去哪?我送你一程。”他发动车子,说:“你见到秃鹫的事,路上说吧。”
金雪梨点点头,说:“我是不是不该问,你为什么想要知道?”
那你还问。
“不该。”柴司觉得自己应该引着她开个头,便问道:“你是什么时候遭遇‘秃鹫’的?”
“等等,我先把歌关掉。”金雪梨掏出手机,关掉音乐,又顺便打开了备忘录,说:“嗯……我当时录音的时间是十一月十七号凌晨12点16分,这么看来,遭遇‘秃鹫’是十二点刚过没多久的时候。”
也就是说,“传言”才刚一成真,她就变成了第一个受害者。
如果她只是想拿编的故事来骗点钱,时间点恐怕不会卡得这么巧;这样一来,虽然还未听见事件全貌,也已有了几成可信性。
他的运气不错——当然,柴司早已知道这一点。
“我需要你把整件事从头到尾讲给我听,把相关备忘录也给我。”柴司说,“你开个价格吧。”
“钱吗?”金雪梨一愣,说:“可我不缺钱。我想要别的。”
“你想要什么?”
他感到金雪梨朝自己瞥了一眼。
“我在巢穴里一直独来独往,虽然自由,可是也有很不方便的时候……我听说你可厉害啦?”
对于这个问题,柴司完全不知道该从何答起。
“……哪方面?我不是猎人。”
“那也没关系。”金雪梨说,“我就想要你一个人情。你不是猎人,可你手下有的是猎人啊。当我需要帮忙的时候,我希望凯家的猎人能帮我一把,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我更希望你能要钱。”柴司这是实话。“你的要求,听起来就很麻烦。”
“所以才要抓住和凯家二把手交易的机会提出来呢,”金雪梨真心实意地说,“要钱的话,多亏啊。换成你是我,你也不会要钱吧?”
“……不会,”沉默几秒,柴司也承认了。“你可以开始说了。你这次遭遇的‘秃鹫’,与以前有什么不同?”
尽管没有转头去看,但他能感觉到,金雪梨身体紧绷了几分;她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
好像在摸一道不存在的伤口一样——柴司忽然生起这个念头。
“最大的不同是……我遇见的‘秃鹫’,不必再等待猎人死去,才能变成他们的样子了。”
余光里,她一只手攥紧了裤子。
“好像连巢穴都在尽可能地帮助‘秃鹫’,让它复制成人类的样子。一旦变成目标人类的模样,它也拥有了相应记忆,甚至会全心全意认定自己才是正主。
“我……我现在有时还会止不住地产生恐惧。”
她的声音低下去,说:“我知道,我其实逃出生天了。可是我还是会忍不住想,如果巢穴中的东西,都在帮它的话……那么或许我其实是一个‘秃鹫’,不知道我自己只是一个进了人世的巢穴居民。”
这一章居然写了三天,我实在是要被折磨成粉了……目前电脑前面坐着一袋子一百二十斤尾粉……
那个罗拉登不是我编的,是德国rolladen shutter,我要不是没钱,真的特别想每个窗子都装一个。
金雪梨想要的是一个favor,翻译成人情似乎稍微差点意思,但确实没有比它更合适的词了。
第80章 柴司被逮捕的理由
金雪梨不知道,在那一句“我是进入人世的居民”之后,她今天差一点就无法活着下车了。
柴司曾经抓住过副驾座上一个男人的后脑勺,压着他直直往下砸,硬生生以那人的皮骨血肉砸烂了车内手套箱;在车内溅起的无数碎片中,那人再也没有抬起头。
坐在他的副驾上,就等于是把命挂在了他手上。
但是他忍住了那一瞬间伸出手的冲动——因为金雪梨及时地开了口,从头开始,把自己遭遇“秃鹫”居民的经历完整讲了一遍。
“……很可怕吧?不光是要复制成你的样子,还要让你怀疑,你其实不是自己。”
金雪梨轻轻叹口气,像是一句总结。“要不是我打穿了居民的头,让它现回原形……它说不定真会挤占掉我的存在,代替我回到人世呢。”
当时再惊心动魄的遇险、对抗,讲起来,也不过是一二十分钟罢了;期间柴司一直静静听着,一言未发。
等金雪梨说完,他才终于问:“所以,对抗这种‘秃鹫’的办法,是要对它们造成无法挽回的肉体伤害?”
在他话音落下、与金雪梨开口回答之间,有极短暂的一丝犹豫,随着停顿,一闪而过。
这不是她亲手找出来的逃生办法吗?
“对……不过有一个前提条件,”
她的语速比之刚才正常说话时,稍微慢了一线。这个区别极细微,但是对于柴司来说,依然清晰得不能忽视——当人一边说话,一边思考,一边挑拣着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的时候,语速总是会不知不觉地慢下来的。
如果这是一场拷问刑讯,这一线语速区别,便会是柴司决定撬进去的开口。
“它要认为自己是人……作为人受到了无法挽回的致命伤,它才有可能‘死掉’。当然,不是真的死掉,恢复成居民的样子而已。”
“听着很合逻辑。”柴司轻轻瞥她一眼,低声说:“我更想知道,你瞒了我什么?”
金雪梨肉眼可见地被吓了一跳;要不是安全带压着,几乎能从座位上乍起来。
“啊?什么瞒下的部分——你——”
她直直看着柴司,眨巴几下眼睛,突然泄了一口气。“算了,你都发现了……我跟你保证,我瞒下的部分,跟你想知道的秃鹫没有一点关系,只不过涉及到我自己一点隐私罢了。”
柴司冲她一笑。
“如果没有一点关系,就不必从你的故事里,特地把它摘出去了。”
“谁说我摘了?”
柴司放在方向盘上的右手,食指一下一下轻轻点起来。他与猎人不一样,他追踪的目标不是伪像,而是人。
每当人流露出一丝隐约的、近乎诱惑般的猎物气息时,他总是会控制不住地愉悦起来。
“那么……我们把你的故事重新复盘一下?”
金雪梨抿了抿嘴唇。
“你把我放在前面那个路口就好,”她转开目光,不看柴司,指着前方马路说:“我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
“东橘子路?”柴司探头看了看前方路边标牌,十分友善地确认道。
“……是啊。”
“离你刚才说的地方,不是还远吗?”柴司安慰似的说,脚下一个加速,车子笔直从东橘子路路口开了过去,将它远远甩在身后。“我会给你送到地方的。”
金雪梨陷入了沉默里。
这并不少见;当落入他手的目标们终于意识到自己处境时,往往都要安静上一会儿——虽然这个女孩并非是他要解决的目标。
少见的是,在几秒钟以后,金雪梨忽然抬高嗓音开口了。她显然也害怕,声音都在微微发颤,但是在一线颤抖下,还涌动着烧得红红的怒气。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贪心?”
“……什么?”
“你要知道秃鹫的事,我都告诉你了嘛,你要是不信,你找个测谎仪啊,你分析矛盾漏洞嘛。”她瞪视着柴司,说:“这件事里,跟你没关系的、但对我来说很重要的部分,你为什么非要知道不可?你这个人太贪心了,难道世界上所有的信息都该流向你吗?”
柴司怔了一怔,还没想好该说些什么,金雪梨又连珠炮似的问:“我银行账号密码也告诉你?我喜欢什么类型的男人你要知道吗?我怎么在巢穴中讨生活,就不能是我自己的秘密了吗?真讨厌。”
尽管脸上血色全无,她依然两眼一闭,往座位上一倒,演足了一个准备小憩的姿态,说:“二把手了不起怎么的,有本事你杀了我,没本事你到了地方叫我。”
柴司转过头,重新看着前方马路;两三秒过去,竟然还找不着话说。
说起来有点荒谬,但总觉得在她搞出来的这个场景下,好像他该给金雪梨道个歉似的——确实太荒谬了。
她隐瞒的事很显然与秃鹫有点关系;她改编故事的能力一般,唯独嘴是真硬。
当然,比她更嘴硬的目标,柴司也不知处理过多少了。
“我不是一个不通情达理的人……”
这句话开了个头,他正好开过一个路口;余光里,停在左方岔路路边上的一辆灰扑扑汽车,车灯正好亮起来,跟在他身后上了马路。
柴司顿住话头,看了看后视镜。
金雪梨忍不住从眼皮下掀开一条缝儿,谨慎戒备地打量了他一眼。
“如果你隐瞒的事,与我想要了解之事关系不大,那么我也可以当作不知道……”他忍不住舒展了一下右手,修长手指扬进空气里,一根根地轻轻落回在方向盘上。“我本来是可以这么说的。”
金雪梨微微坐起来了一点。“啊?”
“今天不是一个令人高兴的日子……连我都有点分心了。我竟然直到现在,才发现你原来是一个陷阱。”柴司低低地从牙关中透出一口气。“这也是你要上我车的原因?为了让我自投罗网?”
“你在说什么?”金雪梨愣愣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