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像报告 第38节

  麦明河有家难回。

  她光脚走在凌晨的黑摩尔市街头上,浑身凉透了,尤其是脚趾头,似乎是粘上去的,随时都能掉下来。

  一开始,她还能感觉到脚底沾了一层灰,踩到可疑粘腻之物时,她还会使劲拍打刮蹭脚底。但走上一会儿,麦明河就破罐子破摔了——黑摩尔市街头实在称不上干净,就跟起火了,她吐唾沫救火一样;在乎这个,天亮都回不了家。

  在撞上屏幕之前,乔纳最后抓了她肩头一把,现在还火烧火燎地疼;别看那小伙子让个虫子鸠占鹊巢了,手劲可真不小。

  本以为从巢穴回家,最大的难处在于是否能甩掉乔纳。

  她赶在乔纳抓住自己之前撞上了屏幕,也确实回到了人世里;可是没想到,掉出来的地方,却不是自己家。

  活了这一辈子,没想到老了老了,还能变着法儿地遭新罪。

  麦明河一边在心里叹息,一边从街边几个醉汉的口哨声中,面不改色地走了过去—“小妞!怎么穿着睡衣在路上走呀?男朋友不让你过夜吗?”

  理智上,她知道自己此时是一个年轻女人,独自走在凌晨时分的黑摩尔市街头,实在不安全。

  可是情绪上,麦明河提不起劲儿来害怕。

  “喂!”其中一个醉汉,却还追上来了,伸手拉扯麦明河的胳膊,口齿不清地说:“哥几个叫你呢……别走呀,光着脚走路多难受。你跟我来……我们给你钱。”

  麦明河停下来,目光越过他,落在他身后的楼上。

  “这里的药店呢?”她忍不住问道,“都开了几十年了,什么时候拆的?怎么变成一个房地产中介了?这楼我都没见过……”

  醉汉愣愣回头看了一眼。“……啊?”

  “药店那老爷子,独自带着个孙女,日子挺不容易的。我估计人现在应该早就没了……”麦明河摇摇头,继续往前走,“我都七八年没走过这么远了。唉,说是住了一辈子的地方,现在连认都认不出来了……”

  醉汉呆呆站在原地,看着她走远,没再追上来。

  他要是真追上来,麦明河还想跟他聊聊呢,她总觉得把心里的事说出来,才能一码一码理整齐。

  比方说,她一路走一路总结,觉得巢穴的出入规则是这样的:她撞上屏幕,就掉进巢穴了;在巢穴中,再撞一次屏幕,就又掉进黑摩尔市了。

  但是掉出来的位置,不一定是当初进巢穴的地方,也不是非从屏幕里掉出来不可——她刚才凭空掉到了一户住宅楼的垃圾桶上,等从垃圾桶盖子上滚下来一看,离家还有一公里呢。

  看来通路不讲求精确,把人放回来的地方,差不多就行。

  自己走回家的这段工夫里,也不知道那个叫乔纳的小伙子怎么样了?哪能让个好好的孩子让虫子占上呢?

  再说,人不能在巢穴里待得超过七天,乔纳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必须得想办法找一找摩根家……他们现在都有那个,哦对,互联网,要不然去图书馆,让管理员帮忙用互联网找一找?

  她沉在思绪里,走着走着,看见自己住了几十年的那一栋廉租公寓时,却猛然止住了脚步。

  公寓门口正停着一辆警车,警灯在楼墙上闪烁出红蓝交映的光。

  别看深更半夜,周围也稀稀零零站了好几个看热闹的,有的是麦明河同一栋楼的邻居,有的是住附近的闲人。

  这一片治安不好,移民多、低收入的多,所以半夜看见警车,并不是少见的事——麦明河一眼就从众人里,认出一个人:那是住在她楼下的一个中年太太,极好闲事,但相应地,人也热心。

  “……他们俩半夜三更,顺着消防梯爬下来,在窗户外面摸来摸去,吓死个人了!”史密斯太太揪着警察胳膊,不肯放他走,说:“说什么找人,我可不信呀,二楼那老太太我知道的,几年都不下床不出门了,还能半夜插翅膀飞了?”

  “这是什么意思?”

  女护工气得脸都白了,说:“我们是正经护士,还能来偷你吗?我们是接到紧急求助才来的,但是老太太一个人忽然悄悄走了,我们能不找吗?”

  男护工倒是在考虑另外一个问题。

  他从另一边围住警察,对反复说明情况:“……这件事,可决不是我们工作上出了失误,麻烦你好好记一下,也一定要跟我们医院说清楚。当时是她孙子看着她呢,我们都准备要走了。看护上,已经不是我们的责任了,如果你们发现那老太太真摔到楼下了……”

  对呀,麦明河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一个问题。

  小偷毫无疑问是个伪像猎人,或者说,至少也跟猎人这一行有关系。

  他知道自己顺着通路进了巢穴;可是在场另外两个护工,都是对巢穴一无所知的普通人,就跟自己不久前一样。

  他们只知道,房间里本来有个老太太,却忽然一转眼没了——这局面怎么收拾呢?

  这么一想,还真挺有意思:这么多伪像猎人,这么多他们的客户,却能把巢穴与伪像的存在,都瞒得紧紧的,不让世界得知一丝风声。

  千千万万普罗大众,在人世里一日一日地为生存奔忙,全然不知日常之外,还有一个黑暗幻想般的世界。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史密斯太太,是吧?你回去吧,这是一场误会,没人要偷你东西。”

  警察好不容易从他们包围中抽身出来,拉开车门,又对男护工说:“家属已经说了,不追究你们责任,看他接下来怎么联系你们处理吧。一个大活人,不会就这么没了的,我估计是老太太神志不清,游荡到哪儿去了。我们也报告上去了,马上就多派几个人手过来,再在附近找一找……行了行了,都散了吧。”

  家属,是指那个小偷吧?

  麦明河想起自己的便宜孙子,可伸长脖子看了一圈,也没发现小偷的影子。

  眼看警察上了车,其余的人也都各自散去了;一转眼,路边就只剩下麦明河一个人了。

  警车从她身边开过去,车里的警察扫了她一眼——麦明河心里刚刚一跳,好像做错事心虚的人是她似的——却见那警察随即又转开了目光,拿起手机看一眼,按在了耳朵上。

  麦明河松了口气。

  也对,他们不可能想到,这个看着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就是他们怎么找也找不着的老太太……

  她在经过史密斯太太家门口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没发出声音,转身上了楼梯。

  麦明河一心想要赶紧回家,先把脚洗了,再换一身衣服——要救乔纳,得等天亮了,才能托人帮忙打听,现在大半夜的,图书馆也没开门。

  可她的回家之路,在离家门口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就走不下去了。

  被撬开的家门,此时半开着,没有关严。

  从门缝里,她听见一个走动的脚步声,偶尔踩上厨房前的木地板,就咯吱一响;在脚步响动里,小偷的嗓音正清清楚楚地“嗯”了一声。

  麦明河定在原处,一时间进退两难。

  “你走了?”

  小偷的声音从门后传出来,在半夜里听得很清晰。“护工也回去了?你怎么跟他们说的?”

  是在跟谁打电话呢?

  房间里静了数秒钟,小偷出了一口气。“这次多亏你们及时善后了。嗯,对,我主要是担心那两个护工……”

  麦明河此时的好奇与探究心全升了起来,悄悄往前迈了一步。

  电话里的人,不知道说了什么,让小偷放下心来,声音松弛了几分:“你说得对。要不是楼下那女人非说要报警,我看那两个护工也是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应该不会深究。是的,你们善后确实专业……跟真的一模一样。如果电话不是我打的,我都会担心的。”

  麦明河身上炸开一层鸡皮疙瘩,突然明白了电话另一端的人是谁——就在刚才,她还看见了那个打电话的人。

  “是的,账单寄到我们家派就行……”

  那小偷似乎听见一个棘手问题,顿了一顿,才继续说道,“嗯?不,我也不知道那老太太怎么会好端端忽然发现通路的……”

  他在说谎。

  他那个管子一放在人身上,就能让人看见自己打开通路的幻象。

  麦明河回想起当时的情景,觉得一切都清清楚楚了:小偷要用那个“吸尘器”来夺她通路,可是“吸尘器”运作的时候,也让她第一次看见了自己的通路该如何打开。

  就像是受到召唤一样,她被通路叫到了电视机前,又撞入了巢穴里。

  在她思考的时候,小偷的下一句话,是迟了半秒,才穿透麦明河的思绪,进入她脑海的。

  “……等等,我门外有人。”

  麦明河蓦然一惊,下意识地低头一看,看见走廊灯光下,自己投下了一片模模糊糊的影子,正好落在门前。

  得快点走——

  然而还不等她转过身,门却已经被小偷一把拉开;她一抬头,正好与小偷四目相对。

  除了他手机里传出的隐隐车声,二人之间一片寂静。

  在电光石火之间,麦明河觉得好像有另一个自己接管了她的反应:她先是愣愣看他一眼,又像定下神似的,冲小偷笑了一笑。

  “我刚去丢了个垃圾,”她低声说,“你是刚搬来的吗?”

  小偷微微皱着眉头,目光在她脸上扫了两圈。

  话说完了,没给他一个多想的机会,麦明河抬步就走,好像她家就在前面走廊里一样。

  就算外貌上年轻了几十岁,又脱掉了睡衣外套,她依然不敢让小偷的目光多在自己身上停留——在她经过自家门口的时候,她几乎是有如实质地感觉到,他的眼睛从她满是脏灰的脚上划了过去。

  走出去两步,麦明河依然没听见小偷回去的声响;她回头一看,果然又遇上了那一双眼睛。

  “怎么了?”她也皱起眉头,说:“对了,你刚才门没关。”

  “啊?噢,谢谢。”

  小偷怔了一怔,大概也意识到了,他半夜三更在走廊里盯着一个年轻女人看,确实有点不太合适;他面上仍存着几分疑色,但在麦明河毫不退缩的注视下,终于还是缩回了身子——这次,他关上了门。

  门刚一合拢,麦明河转过身,拔腿就跑。

  她顾不得自己脚步声会不会惊醒史密斯太太了,登登冲下楼梯;就在她刚扑到一楼楼梯转角时,她听见楼上有一扇门被人蓦然打开,“当”地一声撞在墙上。

  紧接着,走廊里响起了第二道脚步声。

  那小偷未必会想到自己变得年轻了;但是他一定注意到了足以让他生疑的蛛丝马迹——这个家,看来暂时是回不去了。

  麦明河冲出楼门口,却没有继续在马路上跑;她一闪身,钻进楼后小巷里,在半人高的垃圾桶后蹲下了身子。

  过了十来秒钟,她果然听见了脚步声;从垃圾桶后悄悄一看,小偷的背影正在马路上来回张望,拣了一个方向走远了。

  过了好几分钟,马路上再没有人了。

  麦明河一声也不敢出,慢慢起身,猫着腰,在垃圾桶的遮挡下,一步一步往后退。她担心小偷仍在不远处;偶尔踩到一块破裂的硬塑料,疼得她死死咬着嘴唇,却到底没有发出声音。

  顺着楼后的小巷,她终于一点一点地与自己的家拉开了距离。

  天空亮起鱼肚白的时候,麦明河怔怔站在街头上,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只要她耐心地等一等,那小偷迟早会放弃的,他总不可能在她家住下。可是在他离开之前这段时间里,该去哪儿呢?

  该怎么去找摩根家,这个目标,似乎变得更远了。

  眼下最急迫的事情,好像是应该先给自己找一双鞋穿。

  这么说来,倒是有一个地方最合适:她不仅能在那儿找到鞋子穿,还能要一件衣服、吃几块面包——在布鲁蓝社区大学附近,有一个慈善救助站,常常有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去那儿领救助物资。

  她现在不就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吗?

  救助站离得不近,但麦明河别无选择,也只能催动一双光脚往前走。

  她没有手表,不知道时间,可是等她终于快走近地方的时候,天光早已大亮了,早上高峰期时拥堵的车流,重新稀疏下来,恢复了往来流动。

  麦明河没看见那辆黑色奔驰车突然开门的一瞬间。

  当她意识到马路上跳起了一个高大影子,那影子又大步冲向对面地铁站的时候,失去司机的黑色奔驰已经失控了——它歪歪斜斜地冲上人行道,轰然一声,一头撞在自己面前几步远的树上。

  车内一个留着紫色脏辫的女人,似乎被撞得不轻;她一边艰难地开门,一边恨恨地自言自语:“……等我回了家派,我一定要改合同!”

  今天这一章太长了,我自己也没想到写了这么多,算是庆祝上架了吧!

  真是,一个字都存不下来……

  (目前)三个主角的时间线,终于快要统一进度了!

  PS:我猫没事!

  医生问我,猫有跳蚤吗?我信心满满地说,没有,从不出门,然后医生拿个小梳子,梳了几下,梳子上的跳蚤,比我的信心还满……

  怪不得我乖女脱毛这么严重,原来对跳蚤过敏了啊啊啊啊

  回家还有老大工程了,所有地方都要喷药,布料拆下来洗,要拿蒸汽拖把拖地……

  真是不愁光阴太长无事打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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