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喊道:“你不来吗?”
秃鹫似乎没有听见;它好像还在观察情况,一会弯腰看看,一会儿抬头打量。
……算了。它就算来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只会碍手碍脚。
布莉安娜转过头,朝黑暗中爬去。
黑渊带……到底是什么呢?
她恍恍惚惚地想。
除了有通路的猎人,和极少数传说一般的居民之外,谁也不能在巢穴与人世之间穿梭。
不可能跳进中心湾大海里……随波逐流,被海浪卷裹,一路下沉……
下沉,沉进黑暗里……沉进与眼前别无二致的黑暗里……
然后一睁眼,从黑摩尔市旁的海面上睁开眼睛。
不论猎人、居民,这是谁也办不到的事情——至少以前办不到。
原来是因为黑渊带“隔离”开了人世与巢穴。
那现在,黑渊带发生了什么?怎么能允许人与居民通行了呢?
算了,不关她事。
好安静,好昏暗啊
布莉安娜忽然意识到,在这片深深浅浅的漆黑里,她其实压根不知道自己正在往什么方向爬。
此刻还是一路向前吗?还是不知不觉间,已经悄悄偏了方向?
她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体。
昏蒙蒙的黑雾之下,她只能勉强看见一点点的后背;甚至连对身体的感觉也淡了,像泡在水里的饼干,慢慢松泛离散,要飘向四面八方……
她轻轻闭上眼睛。
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
就连痛苦,执着,不甘,渴望……这些一直在折磨着她,催促着她,逼她不断伸手抓向人世的情绪,也在慢慢地浅淡松软,即将化作无数碎片,从她身上松脱,离去。
不,应该说,连她自己本身也在化散吧?
布莉安娜心想,原来黑渊带的危险是这个。
人终有一死,而她上一次死得错了。这种仿佛浑身都被热水泡开了一样,轻盈,安宁,松散的死法……太好了。
原来她还是残留了一点运气的。
把莫兰道从我的记忆里,散掉吧
把过去的人生也散掉吧
“……布莉安娜?”有人轻轻叫了她一声。
布莉安娜被惊得激灵一下,睁开了眼睛。即将松散掉的眼皮,勉勉强强被召回了原位。
“谁?”她哑声问着,转头看了一圈。“……秃鹫?”
不,秃鹫不知道她的名字。再说那个嗓音很耳熟,不像是秃鹫。
“是我呀,”
从她脖子下方的挂袋里,传出了一个低沉柔和的男性嗓音。“我是来帮你的。”
当她反应过来的那一瞬间,布莉安娜差点一把抓住袋子,远远将它抛进黑暗里去。
“你已经走了一半了,干得好啊……布莉安娜。”
主持人又像呓语,又像呢喃似的,声音却隐隐发着颤。
好像这是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出现波动……像地震前隐隐颤动的水面。
“你是从哪——”布莉安娜话开一个头,就明白了。“你怎么钻进贾克琳手机里去的?”
主持人低低笑了一声。他嗓音里有某种东西,像冰凉手指一样扶上脊梁骨,令人头皮都酥麻起来了。
“我也要与时俱进呀,布莉安娜。”
他每叫一次她的名字,她就凝实聚拢了一点。
“不要叫我,”布莉安娜说着,迅速掏出手机,点亮屏幕——这才意识到,此刻竟然已经是12月5日九点了。她整整爬了一个晚上。
她飞快地在手机里找了一圈,什么异样也没看见。
正要再问,布莉安娜突然心中一动;她从最后一页APP处,往后再一划,调出了手机里所有APP的列表。
找到了。
藏在手机最深处的图标,正是一个小小的收音机。
“你——你怎么办到的?”她低声问道。
“我说了,布莉安娜,广播也要与时俱进嘛。现在谁还会听收音机呢?”
主持人不疾不徐地说:“摸到收音机的人,身上如果有手机,手机就会被——唔,说感染不太好听,就说‘载入’吧。手机里就会载入一个收音机APP。最棒的是,有收音机APP的人,再与其他人的手机接触时,也会在别人手机里载入一个收音机APP噢。很不错吧?”
布莉安娜愣了愣,吸了一口凉气。
她明白为什么金雪梨与莫兰道的对话,会被收音机捕捉、播放出来了。
金雪梨自然是碰过收音机的,想必后来又碰到过莫兰道的手机——
“你的收音机,就是源头病毒?一个手机一个手机地传染?”布莉安娜错愕地问道:“金雪梨还碰过谁的手机?不,被她感染的人也会再继续感染别人……你到底在多少人的手机里?”
“那就与你无关了呀,布莉安娜。”
主持人仿佛已有把握,布莉安娜不会把手机丢出去了。
“我是来帮你的。你的意志如此坚强,过了这么久才开始有消散迹象,实在叫我惊叹。我怎么能忍心让你消散在黑渊带里呢,布莉安娜?”
“闭嘴,不要叫我,闭嘴”
“再说,你也需要有人引导,才能找到黑渊带的出口,进入人世啊。”主持人不以为意地笑了。“这一招,我也是前不久才发现的呢……原来只要在出口处一直召唤,就能把黑渊带里的人带出来,带进人世。”
布莉安娜皱起眉头。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
“来,你仔细听……把手机放回去,把注意力投进远处的黑暗里……你听见了吗?”
她静默着,一动不动,侧耳聆听。
她听见了。
“布莉安娜,”
主持人的声音,仿佛是层层海浪分离聚散之后,从幽黑深处升起的残月白影。声音飘浮在遥远前方,一声声轻轻呼唤着她。
“布莉安娜,来……我在这里……来吧,布莉安娜,你不是一个人。因为我一直在等你啊。”
第399章 布莉安娜对,它的名字就叫???
为什么要等我?
布莉安娜恍恍惚惚地心想。
……你是谁?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属于我。没有人等我。
妈妈,爱人,爸爸,我都没有了。
我有的,只是敌人;但就连“敌人”,也需要我一厢情愿、主动对他们出手,才能算得上是敌人。
假如我就此消失,不管是柴司,还是府太蓝,都再不会想起我一次。
“你不知道,但是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直在看着你,在关注你,在等着你。”
主持人的嗓音,既低沉又轻柔,分开悠悠荡荡的黑暗,像一只打也打不开的手,执着地抓住了布莉安娜的神智。
她有时甚至觉得,并不是自己在爬,她是被主持人声音一点点拉进前方了。
“……为什么?”她喃喃地问道,“等我干什么?”
主持人笑了一声。“我等了你好久……你不知道我有多焦灼难耐,你不知道我等了多久,才终于等到了你。我很高兴,布莉安娜。”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布莉安娜说。
在无边无际、层层叠叠的孤寂黑暗里,只有她与主持人;仿佛她为人一次,最后剩下的东西,也只有这场一头重一头轻的对话了。
秃鹫始终没有出现——或许它进来之后消散了。
但布莉安娜希望它是见状不妙,最终没进来。她体内或许仍存着一点点“人类”,因为她竟有点不愿意那只秃鹫消散在黑渊带里。
“我都记不清……在多少年里,我始终面临着一个我无法解决的困难。”
主持人的嗓音,与收音机里有点不太一样了。
他在广播节目时,似乎忠实地扮演了“主持人”这一角色,嗓音也是圆润柔和,中规中矩。
如今布莉安娜才发现,他真实的嗓音,听起来几乎有点像是——像是生了木刺。
划过耳膜时,隐隐有点痛,又隐隐地正为她抓挠着一点她不知其存在的痒。一时头皮酥麻,一时痛痒交并。
“黑渊带。”他说着,顿了顿。“……黑渊带,黑渊带。”
“怎么了?”布莉安娜问道。
“过不去啊,布莉安娜。”主持人说,“我想了很多年,始终找不出一个穿过黑渊带的方法。”
“不对吧?”
布莉安娜一怔。“你现在不就在引领着我穿过黑渊带吗?你也用不着穿过去,你把猎人的手机都传染了,他们回人世时,就把你的收音机APP也带过去了。再说,你之前说过,你也是受到了别人启发。所以在我之前,也应该有别人穿过黑渊带了,不是吗?”
“是的……是的。但那不是我的意思,布莉安娜。”
他的声音轻轻推开黑暗,牵着她,一点点游向前方。
布莉安娜好像听见了幻觉一般轻虚的雨声。
“只有一小部分人可以穿过黑渊带。意志力坚强的人类,掌握了方法,就能全须全尾地离开这儿……或者像你一样,并非是从人类体内出生的居民之一,而是从一个人,完完整整地变成了居民……”
即使布莉安娜自己也亲口承认过一次,她依然难以抑制地生出了怒火:“我不是!”
“好,好,那也没关系。”
主持人哑声笑了,仿佛对她十分纵容,愿意配合她说任何话。“居民,还有更多的……却都没法穿过黑渊带。我试过。”
试过?他把居民丢进来过吗?
“更多的”是什么意思?
“真的很麻烦……很麻烦。怪不得巢穴存在这么久,始终只有猎人在穿梭来回……对于巢穴的认识,也始终被局限于一小部分人之间……”
随着他隐隐增重的情绪,声音中的木刺仿佛也开裂得更大了,刮着人耳朵——布莉安娜下意识地甩了一下头。
“什么黑渊带……明明该叫隔离带才对。”主持人叹息似的说,“即使人世偶有裂洞,从裂洞里露出来的,也是黑渊带,而不是巢穴……”
“裂洞?”布莉安娜一怔,“什么裂洞?”
“人世要有裂洞,你才能钻进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