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断断续续,时有时无,”天西回忆道,“很难定一个精准的时间点。”
“还有什么?我是说,那顿饭……”
天西明白她的意思。“其实调味还挺不错的。”
金雪梨瞪着他,他耸耸肩膀。“因为没什么别的可说了。”
他没有获得了不起的能力,“察觉居民存在”,以前也完全是一个鸡肋——巢穴里处处都是居民,所以这种感觉从没断过,根本起不了警示作用,只能害他休息时都睡不好觉。
现在他同样不知道,它能起多大作用。
“那我们开来了这个地方……”金雪梨颇为无措地朝车外扫了几眼,“下一步怎么办?”
***
“居民存在的感觉,从刚才起消失了一会儿,我不知道它还会不会回来。”天西解释道,“我们先进去,不然一直坐在车里也不是办法。”
确实。
洪泄一样的愤怒风雨,不断砰砰击打着车顶,将玻璃外涂抹成了一片昏黑汪洋。
坐在车里,即使门窗紧闭,也总有一种摇摇欲坠的不安,仿佛不知哪一阵风,就会把车子剥开壳,让他们变成暴露的蚌肉。
金雪梨走在冷雨里,随天西一步步走向庄园主楼,浑身都在发抖;或许被追杀的时候,不该想这个,但她就是控制不住——她抬起头,在漆黑雨夜里勉强打量着主楼,忽然意识到,原来九百万不值一提。
“进去之后还能把湿衣服换一换,你肯定很难受了。”
天西显然没有钥匙,但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几下就将大门门锁打开了,轻易得令人吃惊——这么奢华庞大的楼,门锁竟一点不加抵抗。“这是我们合作方弃置不用的宅子,现在保安也没有了,里面东西好像都没搬走呢。”
世界上的穷人在听见自己可以徜游在富人豪宅里,窥见他们日常、享受想象力之外的丰盛繁华时,大概都会和金雪梨此时一样激动起来——哪怕她知道自己还得走,知道现在不安全。
几乎有点可怕了……是不是?
她近乎敬畏地走进门厅里,看着柔和灯光渐次亮起,一路照亮前方,就像一个乡下姑娘,第一次走进圣家族大教堂。
人类对美的追求,对物质的贪婪,对其他人类的恣意挥霍;人类命令、驯服这个世界,要它无微不至体贴自己的自大与狂妄……
既可怕,又叫人着魔,无法自拔。
她轻轻摸着走廊,摸着边桌,碰了碰花瓶和门框。
“门框”,“把手”,“灯”,只是一个个单词,与她小时候住的拖车上用的单词一样。但肉眼看了,才意识到同一个地球上,原来存在这么多遥远的、彼此不接触的星系。
“有钱真好,”她喃喃地说,“人生下来,都只有七八十年。但有了钱,别人的时间,就间接地成了你的时间……”
天西四下看看,耸耸肩膀,似乎兴趣不大。“有这么值得惊叹吗?一个人能享受多少?这么大房子,没必要吧。主卧室在楼上,你要去找找干燥衣服吗?”
要是肯定要的,但是金雪梨还有一件比换衣服更重要的事做。
“我要拍照!”她赶紧在身上找了一圈,又翻了背包,发现手机不在身上。“咦,我手机——噢,我忘在你车上充电呢!你陪我出去拿,行不行?”
“出去不安全,”天西斜看了她一眼,“为了拍照这种原因,你要冒险出去受居民攻击?”
金雪梨倒不至于任性得分不清轻重缓急。
现代人离了手机,就是一场苦刑,但眼下她除了受折磨,好像也确实没有别的办法——车子离主楼还有好一段距离,谁知道走过去的路上,要发生什么事。
“你带手机了吧?”
她仍不死心,尤其是在看到一个装满了各式女装的衣帽间之后。“你帮我拍,回头发给我,反正这个宅子被弃置了嘛,不要紧的。这个衣帽间比我家客厅都大!”
“你是一点也不把居民放在眼里啊?”天西仿佛有点哭笑不得。
“活在当下,活在当下,”金雪梨伸出一只手,连连摆了几下,“老惦记一些我改变不了的事情的话,我早就死了。”
天西被她缠不过,终于犹犹豫豫,从裤兜里掏出一部手机——金雪梨一看就傻了眼。
“你是八十岁老人吗,”她立刻把手收了回去,“谁还用折叠机?凯家待遇不好?你这手机我看绝不超过一百刀。”
感觉用一次扔了也不可惜的手机,居然还顽强地装了个摄像头;她勉强试了一试,发现它将豪宅拍成了鬼屋。
“算了,”金雪梨丧了气。“幸亏我不是网络博主,不靠这个吃饭。”
她将天西打发走,把卧室门锁锁上,又想起他会开锁,于是又搬了一张单人沙发来抵住门把手,让它转不动。
不是她不信任天西,这只是她从小到大养成的习惯。
在她和妈妈称之为家的拖车里,每有男人出现时,她都会确保自己洗漱上厕所时把门牢牢锁死;确保自己与男人保持距离。
一切都安心了,金雪梨才转身往衣帽间走。
它连着一个如此奢丽华美的浴室,甚至单有一片梳妆打理的区域;衣帽间更是大得叫人难以理解。无数衣服,不知道售价得有多高的衣服,在射灯光芒下,柔柔地泛着微光。
一件件,一排排,这么多……衣帽间这么大……
衣帽间这么大……这么广阔……
这么深邃的衣帽间……这么多漂亮衣服……
金雪梨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下去,
一直看,一直看,一直看下去。
第385章 柴司恶徒,退役军人,老中医
“柴司哥!”
昏黑病房中,被走廊灯光染成一片橘黄的长方形门口里,蓦地扑来了一个人影——韩六月似乎被狼藉漆黑的病房吓了一跳,叫道:“你没事吧?”
被府太蓝几枪压制住,到嘴的鸭子又扑棱棱地跑了,柴司实在不能算是没事;假如他现在正处于脑溢血的发生过程中,那他一点都不会吃惊。
但面对韩六月,他也只能强忍着恼火,说:“……没事,让府太蓝跑了而已,以后多的是机会。你刚才说什么?黑摩尔市怎么了?”
韩六月四下一望,先将门口的告知牌伪像拿了起来——这个伪像立起来容易,却需要知道方法才能拔起来。
左转三次,右转一次,再往下按两次,告示牌才会弹跳起来;手法不复杂,但如果不是事先知情,须臾之间,也不好弄明白如何把它带走。
毕竟是立在外头给人看的东西,如果任谁都能一伸手拿走,它也就没有意义了。
“我刚才去找大卫时,发现储藏间门是开着的,不知道是不是他先一步恢复意识,自己出来了。我打算问一问有没有人看见他……”
韩六月吸了一口气,强自镇定了一下情绪。
“我一开始,以为外面那一片兵荒马乱,是因为医院里的人听见了枪声。”
她一边说,一边走进病房,从昏暗里匆匆翻找出盥洗包、背包和手机。“但我很快发现,这只是一小部分原因。有一个不断吼叫、要保安关闭医院大门的男人,甚至是刚刚才涌进来的人之一,根本不知道有人开枪这一回事。”
又是涌进医院,又是要保安关门——柴司立刻反应过来了:“进医院避难的?外面出了大事?”
“对,可是问题在于,没人说得清楚。”韩六月使劲吐了一口气,“我也是今天刚醒,好多事都还糊涂着呢,只听他们说,最近一直暴雨,城市里发了大水……但发了大水,也不至于要进医院避难啊?”
今天一直在下雨,柴司是知道的;但他早上醒来时与赶到医院时,恰逢雨势收缓,压根没有想到竟牵连出了水灾。
如果到处都淹了,医院关门肯定是没用的,那男人为什么还要求保安关门,是第一个疑点;第二个,就是韩六月的神色了。
今夜之前,他几乎从未见过韩六月露出惶急不安。就连巢穴录影那一日,她也依旧平静坚决。
“我们先离开,”柴司冲门口一抬下巴,“你路上把看见的事都告诉我。”
韩六月的神色顿了一顿,先应一声“好”,走到门口时,才忽然低声说:“我……我不知道我们是否还能出得去。”
柴司看了她一眼。
就像挨了一鞭子,韩六月立刻将话都倒了出来:“当时走廊上很乱,我抓了好几个人问,问出来的话也都是颠三倒四,说什么的都有……”
她说,那时她仅仅是一转身,就看见从走廊口匆匆冲进来了一群人。
那一批人彼此似乎并不认识,好像只是恰好逃难逃到了一处去;他们慌慌张张、脚步忙乱,每一个人身上都湿透了,裹着被焦急与仓皇蒸腾起的热汽,在地板上留下无数惶惶而错杂的湿脚印——一个小孩子被她妈妈拽着,一直放声大哭,还险些一跤滑倒在地上。
“上天台!”
有人叫着,从韩六月身边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对她视若罔闻。他的喊叫,似乎更多是为了让自己安心:“天台上——天台一定没有——别往下走……他们现在就算关门也晚了,晚了,说不定进来了!”
“怎么了?他说什么进来了?”
韩六月一把抓住经过她的一个中年男人;对方眼镜上仍附着一层水珠与雾气,滑到鼻梁上,也顾不及擦了,只有满脸苍白和惶然。“你们都是刚进来的吧?发生什么事了?”
“发、发大水了,很多街道都淹了……”
那中年男人结结巴巴地说,眼睛看着她,但好像根本看不见她,仿佛仍在脑海里一遍遍过着某个场景,始终不能被它释放。“要躲开……躲开那些水……”
“躲开什么水?”韩六月听得又焦虑又疑惑,“水怎么躲开?”
“我不知道!”那中年男人突然发了狠,一把甩开她的手,“你别拦着我走!”
他大概只想走,却不知道该走到哪儿去,便如丧家之犬一样,随着大多数人一起冲向了走廊另一头的楼梯间。
韩六月的余光告诉她,那群人还没有走完;她立刻一转头,去拦下一个人——随即,她脚步硬生生一顿,慢慢退回墙边,后背抵在了墙上。
她看着那人从她面前走过去——是面对面、三目相视地,从她面前走了过去的。
韩六月背靠着墙,那人就像螃蟹似的横着迈步,一只眼睛始终死死盯着她,仿佛对自己正在走螃蟹步这件事毫无自知。他一边走还一边问道:“你听说外面的消息了吗?”
是人类,绝对是人类。
但为什么人类要这样行动?
她咽了一口口水。“……没有。”
“出现了好多奇怪的东西啊,可千万不能出去。”
此刻走廊里最奇怪的东西,一手紧紧捂着半张脸,另外一半脸上的神色松散困乏,仿佛感觉很无聊。
他的语气却依旧充斥着焦虑不安:“是不是有什么高科技公司,把特效效果做进生活里来了?造成这么大动乱,他们是要负责任的!那些东西真的好奇怪……”
他说到这儿时,都横步走出去好一段距离了。
韩六月既想追上去问几句,又惦记后方病房里的柴司,扬声喊道:“你看见什么东西很奇怪?”
镜子吗?
那人冷不丁回过头,指了指她身后:“那个。”
韩六月心中一惊,急急一旋身子,眼前却只是一条空荡荡的、被恐惧抛弃的走廊,连空气也被揉得发皱。
什么也没有,那人让她看什么?
韩六月再一回头,螃蟹男已经从走廊上消失了。
饶是她一向冷静果决,一时也有几分不知该怎么是好——假如一切都像巢穴一样混乱奇诡,那她大可以放开手脚行动;可是偏偏眼下的混乱,又好像仍勉强算是人世的。
想了想,她决定还是先与柴司汇合。
回去的路上,遥遥地,不知哪儿的大厅里传来了一阵广播播报,正劝所有人冷静下来、在干燥处等待救援,不要到处乱跑,更不要随意离开医院大楼……
广播顿了顿,忽然清晰响亮地来了一句结尾:“反正也晚了。”
“反正也晚了?”柴司皱起了眉头。
“对,我不知道是我听错了还是怎么……”韩六月摇摇头,说:“大家似乎都不愿意出去,外面也一直在下雨。”
交代事情经过的几分钟里,二人已离开病房,下到了一楼;电梯稳稳停下来,女声播报提示道:“一楼到了。”
等了等,门却没有开。
柴司与韩六月对视了一眼;她重重按了几下开门按钮。
电梯门依旧严严闭合着,如同封死的墙。
“请不要强行开门,”女声播报平平板板地说,“湿气正在入侵,请小心。”
话音落下,电梯里死寂了短暂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