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有千万个线索与气味等着他去追踪狩猎,他现在也只能先臣服于最基础的动物本能。
大宅里没有厨子、也没有食材,砂雪给他找了几包坚果,自己开车出去,找餐厅买了饭菜——以前柴司每一次看见刚从巢穴里回来的猎人狼吞虎咽,总要暗暗惊奇担忧他们的胃,想不通那么多吃食,究竟被送去了什么地方。
等轮到自己时,他忽然觉得上一次金雪梨在“逆光之间”酒吧里,实在吃得太客气了。
“全、全要吗?”电话里的砂雪都愣了。“一整个菜单,都……?”
“全要,”柴司生怕她买少了哪怕半份餐包,又强调说:“两份。”
她开车回来时,餐厅打包盒堆满了整个后车厢;据说餐厅老板特地嘱咐砂雪,下次办派对时可以提前订餐,免得一顿就清空了他的厨房。
总算柴司还没忘记自己是一个文明社会的人,没有连包装袋一起撕开咬下咽进肚里——他甚至还记得要点隐私,在吃饭时把砂雪赶了出去。
“不是,给我分一块黄油鸡也行……”她被推出去时,还犹有不甘。
“吃不掉的给你,”柴司很诚实,“但别抱期望。”
他这辈子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吃饭与战斗是这么相似的事情。
几乎每一块肌肉都在发力,每一次咬断都是一次攻击;同样的猛烈而专注,同样的热汗盈腾,同样是撕碎对方、换自己的活命。
简直像是在满足他未能察觉的杀欲。
等柴司终于餍足,停下餐具时,他发现自己确实给砂雪剩下了一块黄油鸡。
……这也算是照顾部下吧?
休息好了、又吃了饱饭,柴司心情都轻快了几分;当他给内特医生打去电话时,他甚至对其生出了宽容之心——人偶尔也要讲道理,毕竟梦是自己做的,不该用这个叫他倒霉。
内特在第二声铃响时,就接起了电话。
他的声音很平静:“喂?”
柴司顿了顿。
他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确实是“内特医生”。
“是我,”他说。
“我知道。什么事?”
如此镇定自若,好像柴司只是他的秘书。
柴司慢慢皱起了眉毛。“……你昨晚一点钟时在哪里,干什么了?”
“昨晚?当然在家睡觉呢。”内特医生平静地反问道:“夜里一点钟,还能干什么?发生什么了?”
……都敢反问他了。
“最近有什么不寻常吗?”
“没有。有猎人来就给他们治疗,没有病人就歇着。”
柴司堪称审讯专家;但是在一片空白、没有任何有效信息的前提下,他心中那一点隐约异样感,也未能叫他从内特医生嘴里问出什么东西来。
不太对劲。
……看来得找机会上门拜访一趟了。
然而叫柴司没有想到的是,这只是他今天第一个没有结果的电话。
他第二个电话,是打给麦明河的——他甚至连通话音都没有听见,通讯就被突然切断了。反复试了几次,没有一次能接通;他叫来砂雪,用她手机试,照样打不进去。
就连发出去的消息,也都浮起了红色的惊叹号。
就算人进了巢穴,手机也顶多是关机状态罢了;怎么看这样子,简直好像她把号码给注销了?
难道麦明河已经拿到了时间伪像,所以才突然人间蒸发?
柴司深深吸了一口气,第三个电话打给了天西。
天西行事很靠得住,他是家派猎人,肯定能联——
“你接通了本号码的语音信箱,请在‘嘀’一声后留言,”一个女声打断了他的信心。
柴司一把挂断了电话。
金雪梨把天西拐到什么地方去了?是从昨夜一直没有回来吗?
好,再试试金雪梨。如果这次——
“你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同样一个女声又冒了出来。
柴司几乎怀疑自己醒来的这一个世界,出了什么毛病。
如今打通电话也成了像中彩票一样的小几率事件吗?
他愣愣坐在一片杯盘狼藉的桌旁,在脑海中梳理着思绪。这几个人都联系不上,他暂时不知道意味着什么;但是他下一步该做的行动,却不受影响,依然清清楚楚……
柴司忽然朝餐厅大门转过了头。
在那一个人身影前,门廊昏暗了一刻;来人穿过阴影,光重新照亮了他的面庞。
柴司立刻站起了身,轻声叫道:“……凯叔。凯叔,你怎么来了?”
凯罗南停在餐厅里,目光扫过桌面,摇摇头,叹气似的一笑。
“你比我当年从巢穴里回来时,还能吃。”
他拉开一张椅子,不紧不慢地将身子沉进去,坐稳了。
不论柴司平日在凯家是何种地位,他行为举止,永远也不曾像凯罗南这样,仿佛知道自己拥有身周一切。
但是凯罗南拥有的,还远远不够。
“是我让他们在你醒来之后,第一时间告诉我的。”
柴司点点头,一时间竟没了言语。
五岁时被救下来之后,看着凯罗南怔忪无措的那一个柴司,依然蜷缩在他躯壳内;连一声谢谢也说不出口。
凯罗南架起腿,双手交叠,放在自己膝头上。他端详了柴司多久,柴司就等了多久;直到凯罗南终于第一个开了口:“感觉怎么样?”
“恢复了,”柴司立刻答道:“现在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凯罗南点点头。
“我不是有事要交代你办。”他的嗓音浑浊低沉,像一条能吞噬动物的缓流泥河。“我给了你不少时间,让你救人,让你休息。”
“是。”
“现在应该说说了,”凯罗南抬起灰蓝眼睛,望着柴司。“你准备怎么把这个‘巢穴统治游戏’给我赢下来?”
第355章 柴司韩六月之死
柴司站在一楼窗前,正好能看见凯家大宅的车道。
他醒来以后,自然就不需要保镖了。驻留大宅的每一个猎人,都已经各自上了车;在稀薄温淡的早晨阳光下,一辆又一辆车纷纷发动了引擎,鱼贯驶出车道,渐渐消失不见。
凯罗南是最先离开的,柴司没有送他——这是二人商量好的。柴司等了好一会儿,当他走向窗边时,已看不见凯叔车的影子了。
刚才柴司已尽己所能地,给了凯罗南一个答案。
就好像他过去几天压根没合眼,一直在思考着该怎么行动、该怎么铲除对手;好像他知道自己一醒,就要面临凯叔的察问,所以睡梦中也在不断计划似的,答案脱口而出。
柴司将一切都讲完后,却仍有惴惴不安的片刻,不知凯叔是否对他满意——他紧紧望着凯叔,搜寻着赞许与首肯,就像狗在等待一块骨头。
黑摩尔市里,曾骂过柴司是凯罗南走狗的人不在少数,但他从不被这一点冒犯——他甚至觉得这话里头,隐隐暗含一种许可、一种对凯叔的艳羡——更何况,狗决不会因为自己是狗,就想要脱离家门。
凯罗南最终点了点头。
“那就这么办吧,”他说。“你的计划不错。”
……那一刻,像是柴司性命都有了再延续一阵子的资格。
在所有猎人都各自回家之后,接下来,就是等了。
柴司很不习惯无所事事、身边没人的状态。
他把拿给凯叔看过的兰杰森笔记重新收好,把餐桌清扫干净,又在格斗训练室里消磨了一会儿时光,接着沐浴梳洗……不断找事来做,就不必思考。
柴司总算挨到了夜里十一点后;此时距离凯家猎人各自回家,已经过去了一天。
这一天里,他又数次给天西、麦明河、金雪梨三个人打了电话,可依然谁也联系不上。
到底出了什么事?
后面两人倒也罢了,说到底,并不是他的责任;但是天西如果再行踪不明下去,柴司就不得不再次搁置行动,去搜救他了——可柴司已经耽误了太多时间。
他昏睡期间,也没有收到来自“巢穴统治游戏”的消息,说明游戏仍然处于胶着状态,没人获得新进展。
既然游戏胶着,是什么事让三个人都一齐消失了?
柴司满心疑问和烦躁,不知是今天第几次抓起了手机——也是巧了,他刚一将手机拿起来,它立刻“嗡嗡”地进来了一个电话。
“柴司哥!”
电话里是一个家派猎人,几乎像喊似的:“你快来医院,韩六月病危了!”
“怎么回事?”他一骨碌从沙发上爬了起来。
“医生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之间生命体征就跌下去了,进了急救室后没多久,就给了病危通告……”
从凯家大宅到韩六月所在医院,原本有足足两个小时的车程,但柴司在一个多小时后,就将汽车从斜刺里扎进了一个空车位上——他一把甩上车门时,后方那一辆被他抢了车位、还差点撞上的汽车中,正狠狠按响了几声车喇叭。
“你疯子啊你?”那司机探出头,怒喝道:“为了抢车位不要命了?”
柴司用眼尾扫了他一下,转身就走。
那男司机顿时更来了气,死死按住车喇叭不松手;踩着长长的、尖锐的鸣笛声伴奏,柴司大步进了医院。
他来得晚了一步。
登记为韩六月紧急联系人的家派猎人,遥遥地从走廊另一头朝他迎了上来;医院里的气味,灯光,轮椅滚过地板的响声,护士叫出的名字,鞋底偶尔一擦……一切震颤的、嗡嗡作响的声浪,都推着他往前走,走到那猎人面前。
“她死了,”那猎人说。
“……你需要花多长时间,能将凯家猎人全部杀掉?”
今天早上与凯叔交谈时,凯叔突如其来的那一个问题,却在此刻、在医院里、在面对凯家猎人时,又一次从柴司脑海里无法抑制地直升了起来。
“什么?”柴司当时悚然一惊,下意识地怀疑自己听错了。
早上蒙蒙阳光透过窗户,跌落在凯罗南的脚边,臣伏成一片蒙眬;凯叔望着他,仿佛自己只是问了一个“你周末有什么计划”的寻常问题。
“你听见了,”凯罗南说,“回答我。”
柴司张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凯罗南静静地等着他。
“我——为什么?我——我不能……”
他双手垂在椅子下,紧紧拧绞在一起,青筋与血管从暗白皮肤下一根根浮凸起来,仿佛白色大理石的石纹。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杀掉手足?”
“这是一个假设。”
凯罗南看着他,说:“假设我命令你去杀掉每一个核心猎人,天西,砂雪,娑北花,契百利等等……哦,韩六月。要多久?”
柴司依然不能作答。